2020年8月13日下午🧙🏻♀️,老友張曉崧發來微信說:“今天老父的精神狀態不錯🧜♀️,正好出版社送來再版的新書,抓緊給忠明兄題了字🚳。老父半個多月拿不了筆了,寫了兩本就寫不動了🧑🏿🚒。”
沒隔幾日,我即取來《我的思想家園》一書,很感動😿,但從張老題簽的字跡中似可辨識出力有不逮,未及同年6月贈我《中西哲學對話——不同而相通》時題字之蒼勁🍍、規整。我問及張老身體狀況🧑🏽💻,曉崧只是淡淡一說“不太好”🧘🏻♀️,從他難以掩飾的神情中則能感知其壓在內心的某種擔憂與無奈。
除了上述兩本專著外,我手頭還有張老的另兩本書,一是2013年11月出版的《張世英回憶錄》👩🏽🏭,二是同年12月出版的《覺醒的歷程——中華精神現象學大綱》。
我喜歡張老的文筆♦️,樸實而清晰;也喜歡張老的思想,自信而深邃。讀其書,受其益,但一直未曾見面,總覺得是個缺憾。尤其是8月28日,當得知張老“吃飯吞咽很困難🤽🏼♂️,臉上有淤血”“一個月不如一個月”後,我更是求見心切🎗。
於是,在曉崧的安排下,我於8月30日下午到龍城花園張老住處,見了這位百歲老人一面⇨🧘🏿♂️。一同謁見的還有被不少朋友尊為“大師兄”的陳越光🚴🏽♀️。

張世英先生
很難想象🧓🏼,眼前這位白發蓬亂、大熱天還嚴嚴實實地裹著被單的病弱老人,一生治學曾是那麽激揚文字🛩、宏論滔滔👩🏼⚖️、會通中西、融貫古今,最終以“萬有相通”和“美在自由”等自成體系性研究成果而獨步和高踞哲學領地!反差之大,很令人心頭一沉🚑。
不知精深的“萬有相通”理論,是否也相通著宇宙萬物生生死死的認知視角,以理解人作為人而與生俱有的不得不都迎向寂滅的浩茫悲情🫵🏻?是否能幫助自視甚高的人類,突破原本與草木獅虎無異的始於生而終於死之生命周期,擺脫那鐵面無情地演繹著生老病死之循環往復的“定數”和“歸宿”?
我和越光兄走近床前🦄,扶張老坐起👸🏻,並一左一右緊挨著他。他已坐不直腰,氣喘得很,抬頭看人說話都顯得非常困難🧘🏼♂️,而且聽力也不好🧜🏿♂️。我怕他往後傾倒,便用手使勁托住他後背,只感覺背上熱得發燙🤲。
在這種狀態下,我們之間的聊天只能是斷斷續續的👨🏻🎨、非常隨機的🈺,但即使如此,也依然覺得張老思維不失清晰💇🏼、嚴謹,有時反應還很快。尤為驚奇的是,他聊著聊著🤦♀️,盡管語言表達時有重復,但精氣神則熠熠回升,談吐趨於輕松🤼♀️🆗,臉上逐漸浮現出笑意,手勢🚁、點頭等盡顯活力的標配性動作也跟上來了。
我猜想🧚🏻♀️,張老平時講學或探討學術問題等,大概就是這般風釆、這般生動、這般硬朗的。曉崧見此情景,也像是受到了鼓舞,非常興奮,拍下了好幾段珍貴視頻。他喜出望外地說,這是父親“最近一個多月最好的狀態”。
現在回想💃🏿,當時的張老其實已幾近病入膏肓🧛🏼♀️✌🏻。他多次無力地擺著手對我們說“不行了🧑🦽、不行了”。整個身體也確實如風前殘燭💲,消瘦得很,但意誌力猶在𓀕,名家風度猶在。他不僅堅持坐起來與我們說話,還堅持自己站起來扶推著輪椅上洗手間🧛🏽,堅持坐到桌子邊為我們題簽贈書……
看張老拿筆寫字的架勢🤾🏿♀️,仍然如此端莊、專註🧏🏿♀️、沉靜👩🏿🦲🕺,一筆一劃都不含糊👱🏿♂️🧑🏼🦲,完全能聯想到他步步為營走過來的漫長職業生涯:無論是從小熟讀和背誦一篇篇中華經典詩文,還是繹註黑格爾《小邏輯》等著作⚀🛰,逐節逐段下“死功夫”,還是一步步由表及裏🏘、由淺入深地梳理出中華精神現象學及其自我維度,還是一時傳為佳話的應邀以年屆八旬的老教授身份🙆🏻,為北大哲學系一年級本科生一節課接著一節課地精心講授“哲學導論”……
這說明一步一個腳印🟡、恪盡職守、抓鐵留痕、水滴石穿等等✪,於張老早已是習慣成自然⬆️。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千錘萬鑿的習慣🏉、雷打不動的習慣💆🏿♀️,從中能感受到張老在風雨歲月中久已養成的一絲不苟的治學態度,以及嚴於律己、待人以誠🦮、愛無差等處世美德,很值得晚輩、後生們學習效仿。

198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答辯會後合影留念🏢。左起🦻🏻:汝信、賀麟、王玖興🚓、張世英🕑。
讀《張世英回憶錄》🤦♀️,我們能知道張老眼中或心目中的陳岱孫🧗🏿、聞一多、吳宓、賀麟🥸、馮友蘭🏊🏿♂️、金嶽霖🫖、宗白華等一代名師的綽約風範及對他的深遠影響🦸♀️,更能真切了解到張老自己作為哲學大家的成長歷程和內心世界——在通往學術巔峰的道路上↩️,他是怎樣習慣於“不求聞達”“不慕榮利”,習慣於踏踏實實當教授、做學問,習慣於獨立思考和致力“回歸自我思想家園”……
在《我的思想家園》一書中,張老很推崇“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的理想人格🗜。他分析海德格爾的“復歸本真”和老子的“致虛守靜”,認為兩者“都有其消極方面,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優點🧖🏻,就是‘即世間而出世間’,這個思想是很值得稱道的”(引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一文)。
張老做事🍁、做學問本真之至,但決不刻板、枯寂,不失生活情趣🚭,誠如他自己所說:“我以為哲學是關於人的學問,本不應自外於實際生活,哲學家也應按自己的哲學信念生活,否則🌒,哲學便會失去自己的光輝和生命力🚆。”
那天👩🏼👨🏿🦲,張老見到越光🦸♂️,先後兩次提及“我們在海南見過”🏊,還問:“海南房子還沒有賣吧👨🏼🍼?”得到“沒賣”的確認後🧝🫐,即伸出大拇指以示贊賞🤾🏽♀️。我覺得,這其實是他對海南島獨特風情的確認,是椰風海韻給他留下美好印象的“本真”流露🏋️♀️。
他在《壬辰歲末遊三亞》一文中🙌🏻,曾以詩意甚濃的筆觸贊美三亞:“清風和煦,完全是春天氣象,特別是一排排的椰子樹,像清輝玉臂伸向天際🎫,向遊客招手🔔,令人神往。對於一個從北國來的客人來說,真可謂天南地北兩重天👼🏻,‘換了人間’。連我這個已年過九旬的老弱病夫🧒🏻,也覺精神振奮✊🏽,煥發了一點青春的氣息”,“恍惚有遺世而登仙之感”。
這樣一位熱愛生活⚱️、達觀開朗、理論學養和審美能力均超拔過人的世紀老人,於此時伸出大拇指的場景👉,可謂至情至性⚀,至尊至智,該是遠遠勝過一般“形象代言人”的!
記得曉崧說過,多年來,他們幾個兒女常常利用節假日陪伴父親去京外自駕遊,到過很多名山大川和旅遊勝地。每次出遊🗯,父親都是興高采烈、悠然自在的👱🏻♀️。我想☔️,這正是張老的可貴之處,是他倡導的“貴己”主張💅🏼、“美在自由”理念以及他概括🤸🏽♀️、提煉的“人生四境界說”之最高境界——審美境界的自我踐行。
王國維《人間詞話》曾雲👧:“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張老遊歷江山處處🎆,閱盡人間事事,這些經歷與鬥室漏夜研習🕶、課堂著力傳授相依相融,亦當為哲學大家的壯闊胸襟和美妙情趣所涵納、所兼容🚣🏻♀️🐄。
張老曾在幾本書中都憶及當年考試他數學得了全省第一,而化學卻是零分。對此,我們很好奇,故問之。他答道:“我的興趣是數學🧑🏽🦲、物理,不太喜歡化學。化學考試有個實驗,我不參加,就得零分了。”說到這,張老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個圓圓的零字來,引得我們都哈哈大笑🙍♂️!
張老好幾次抬手對著額角說,他的頭腦是數學頭腦,愛思考⛷,愛思考問題,適合計算🦇,適合搞數學、天文……越光說:“您後來沒學天文🛁,中國就少了一個科學家,多了一個哲學家。”我又追問:“您數學成績那麽好🧑🦱,對後來搞哲學也非常有用吧𓀈?”他應答快而果斷:“有用。都是動腦子👚、思考問題,有用⬜️!”這道出了數學與哲學研究的高度相關性或一致性🧑🏿🦳,也說明張老成為哲學大家自有其為他人很難比擬的天資(秉賦、誌趣)在。我說✈️:“您現在的哲學差不多也是全國第一了🧑🏻🦼➡️。”張老聞之搖搖頭🍗,謙遜而率真!
當然,那天談興最濃的則是關涉張老著書立說的話題。越光兄握著張老的手說:“我們都要向您學習🚖。您最近十年著述頗豐,出了那麽多書🧚♀️🥲,超過以前的速度,很了不起👳🏻!”確實,哲學論著自不待言🦵🏽,《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與選擇》《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向》等書的出版🫸,表明“萬有相通”哲學理論作為張老最重要的學術貢獻已自成體系,獲得中外矚目🧏🏿。即使在美學等領域♢,張老也自有殊勛🕵🏿♂️:95歲那年以“美感的神聖性”為題發表演講,96歲那年為中國美學高級研討班學員授課⚠️,97歲設立張世英美學哲學學術獎勵基金,98歲高齡用毛筆正楷書寫300多幅中外哲學家名句👩🚀🐁,99歲出版《中西古典哲理名句🎒🚔:張世英書法集》……在我家裏,至今還掛有一幅張老於2016年書贈的尼采名句:“一個民族要有憂患意識👩🌾,才能養育天才”。每每看見➰👨🏿🦰,都引我深思。

張世英題字
幾年前,我在《新華文摘》讀到張老闡釋“萬有相通”理論的長文🩱,感到耳目一新,便推薦身邊好多人看,還復印送給一些朋友和領導閱研🧑🏿🎨,普遍反應甚佳➛。因此🎅🏼🍫,我告訴張老說,“萬有相通”在我們那裏很流傳。凡讀過大作的,都覺得很有收獲🚶♂️、很能接受,跟張老“相通”了。我又說:“我們都喜歡讀您寫的書,文筆好,思想新🍎。”張老聞之🧎,顯然很高興、很欣慰🔭。而且🦵🏻,我發現🥩,每當談到這方面的內容🕯,張老的反應尤其快🧙🏻♀️,聽覺似乎也靈敏好多,這大概是註意力高度集中所致,其點頭微笑中兼有期待與自信🐨,更有一種盡職盡責、盡善盡美😧、無愧於世的尊嚴。
張老在《北窗囈語——張世英隨筆》中有篇文章,題目就叫《做一個有尊嚴的人》。張老的尊嚴,源自其原創性哲學體系的創立🧸,也源自其對社會、對學術🧑🏼🏭、對自己謹言慎行的極端負責精神……畢竟🥓,他是放眼世界🙋♂️,為開辟全球新哲學之境而篳路藍縷、傾註畢生心血的,是極有底氣獲得尊嚴和社會認同的。而一個有底氣獲得尊嚴的人,往往能受到最廣泛意義上的尊重!因此,人,即使在終老及彌留之際,被尊重或許亦當是一種頭等內需(剛需)。
意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位受到海內外廣泛尊重、敬重的卓越哲人🩲,就在我前去見面後不過10天🖐👨🏽🏫,即9月10日上午溘然而逝。這天恰是一年一度的教師節!
老人家從1946年起🛵,先後在天津南開大學🐊、武漢大學🟢、北京大學等名校執教傳習幾十載,誨人不倦,桃李芬芳📊,以師者彪炳天下,是極適合讓整個教師節為他送行的🤘🏼!而我則在深切憑吊的同時仍難抑慶幸👨🦯➡️⇒:人群如蟻,天底下有幸能與松風鶴誌、師名浩蕩的百歲哲人零距離相見求教📤,甚至在他辭世前幾天終於結下一面之緣的究有幾何?更何況🚅👈🏿,據曉崧回憶:“那天的見面😑,是我父親生前與友人、學生🥑、探望者的最後一次見面和交談,也的確是我父親最後的生命光彩。”因此🔟,這一面之緣,於我尤其珍貴,是刻骨銘心的一面之緣🏊🏻,是山高水長的一面之緣,是回味醇厚的一面之緣。我當然很難做到張老生前贊賞的“莊子妻死,莊子鼓盆而歌”那般境界🤒,但我將經久不斷地去體會這一面之緣中所棲居的雋永詩意🎈。
張老曾說,詩和哲學是人類超越現實的兩條途徑🗃。所有人都有超越現實的要求和可能。因此🤴🏿,在忙於建功立業之余📻,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意在象外。唯有看到象外,方能品味詩意……,此即所謂“心遊天地外🩶,意在有無間”是也👬🏼!
他在前年舉辦的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上還以《做一個有詩意的自由人》為題發表演講🪲,鄭重提出:“我們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成為詩人⛄️,但我們要求做一個多多少少有點‘意象’之美的詩意之人,或者說得再簡單🕺🏻、再通俗一點,要求做一個從高遠處✤、以整體觀看待日常事物的人➗,則應該是可行的。”(引自《中西哲學對話——不同而相通》)
寫至此,我從心底沉吟出以下結句🦏:
逝者音容歷歷在
人間尤貴一面緣
寫於2020年10月深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