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語言學家王力先生(1900-1986)誕辰120周年

1984年的春天,84歲的王力開始編撰一部他心中“理想的字典”🥢🦹🏻。這也將是中國第一部比較完備的——《古漢語字典》➙。計劃中的字典120萬言🤏,鴻篇巨製。誕生在抗戰歲月中的這一宿願,在他心中醞釀了近半個世紀,而他已垂垂老矣。這位84歲的中國語言學的奇才,那年春天開始👐🏻,早上8點研墨,每天連續伏案8到10小時,任何與寫作無關的事他不聞不問📺,只有助手和妻子拖他吃飯時才小歇一下。他以每天3000字的速度,朝自己“理想的字典”邁進。
——紀錄片《大師 · 王力》
留學法國,追求“實實在在的東西”
王力🧛🏿,1900年出生在廣西博白縣岐山坡村。他7歲上私塾。先生講《三國演義》,講到慷慨激昂處,便拍案而起。王力由此愛上小說,也產生了他的第一個理想——當小說家👦🏻。高小畢業後🫱🏼,王力因貧輟學🦧👌🏽,但讀書不輟🌯。夜晚無油點燈💐,每天就著月光讀書。書讀了很多,但一副深度眼鏡也因此伴隨了他一生。
1924年,帶著別人幫他湊的120元小洋,王力踏上了求學之路🤸🏽♂️。王力先就讀於上海私立南方大學國學專修班。他在刊物上發表詩文、小說,既是勤工,也為追求文學理想。但一年後王力卻因反對校長搞帝製復辟活動而被開除,轉入章太炎當校長的國民大學本科學習。

20世紀20年代王力(左)與同學在上海
1926年夏天他報考清華國學院,師從趙元任。國學院有四大導師,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王國維對這個愛好文學的年輕人說:“我原來愛好文學,後來為什麽研究古文字和歷史呢?因為這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為著追求“實實在在的東西”,王力跟了“中國語言學之父”趙元任學語言學。國學院畢業後🖲,王力接受趙元任的建議,去了當時世界語言學的中心——巴黎。

1930年🚴🏻♂️,王力在法國
在法國學習是自費的🏋🏽♀️。王力想賣文為生🤽♂️。他開始翻譯法國文學。商務印書館接受了他的譯稿。當時商務印書館的編審是葉聖陶。葉聖陶先生對他的書評價很高,他認為王力的文章“翻譯得雅🦇,文筆非常好”👴🏻🍸,所以葉聖陶先生說👨⚕️:“他的書來一本我們出一本🐺。”後來王力在法國的學費就是葉聖陶先生給的。

1931年,王力在巴黎
王力於1932年歸國回到清華👨🏽🎤,教授語言學課。課余仍為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叢書撰寫希臘、羅馬文學專書,翻譯《莫裏哀全集》等外國文學作品。按清華的章程📗,專任講師兩年即可升教授🏋🏼。但第三年王力卻沒有等到教授的聘書。他去問朱自清,朱笑而不答。然而朱先生的這一笑卻令他知恥。他反躬自省,向“翻譯家王力”告別。
不久,他寫出了語言學研究的力作《中國文法學初探》。王力回憶,朱先生看了就很滿意了。於是他在第四年被聘為教授🚶🏻♀️。

顛沛流離之時,仍不忘學術研究
當代音韻學家唐作藩在采訪中說🦶🏼,“王力認為過去編的字典,都不是很理想,比如《辭源》、《辭海》,他覺得很大的一個缺點,就是羅列詞義♣️,不分主次🟦,不分歷史。”
1930年代王力剛從國外學習回來🙍🏼,看到當時國內語法學研究死氣沉沉💆🏽♂️,他感覺到大部分都是套英語語法👩🦽。一個古老民族的文字沒有文法可言👼🏿,王力沉痛地寫道,“近年來🍋,大學生的文字不通,已成最普遍的現象。一個大學生不能正確地應用本國的文字👦🏽,在西洋是很少見的事。從前的人喜歡用古人的熟語,不合傳統習慣的就叫做不通✣,所以中國文法就在冥冥中受了保護。現在呢,大家趨向解放與自由,於是中國文法也像中國人的道德一般地彷徨歧路,有破壞而無建設。”

梁啟超送給王力的對聯
1935年,王力呼籲政府支持中央研究院或教育部牽頭製定一部標準文法。他認為5年可以製成草案🎁,3年精細修訂,“8年之後,我們將有一部文法。”盡管想法很好,作呼籲的也遠不止王力一人📰,但這樣的工作卻遲遲沒有啟動。第二年🤷♀️,王力寫了《中國文法學初探》,倡言拋棄模仿,運用西方語言學理論工具,從漢語的現實中尋求語言規律。此文幾乎是他扛起中國語言學研究重擔的宣言👨🏽🦲。

1936年🏋🏿,王力(右)與夫人夏蔚霞
對一種語言規律的研究👩🏽🏫,必須從該語言的實際中來。但實際的漢語,同當時的社會一樣🧑🚒,動蕩而復雜。文言🤪、半文言、白話和歐化的白話,還有千差萬別的方言,都令人無從下手⚡️🦐。王力認為,“這是艱難的一種工作,比之依傍西洋語法者,多費百倍的躊躇”。
但就在這時,盧溝橋槍響了🧚🏼,日本全面侵華🥷🏼👩🏽🚀。北平淪陷,王力隨清華一起流亡南下🙋🏽。流亡路上💇🏿♀️🫷🏻,王力愈加感受到中國文化學術和人民所陷入的危境。兩個月的跋涉,王力一家到長沙🧓🏽。全部家當就是些衣物,幾乎無書可讀。
1937年10月的一天,王力在長沙的一個舊書攤上看到一部《紅樓夢》🏇🏽,版式古雅,很是喜歡。王力驀然悟到,《紅樓夢》是較為純粹的清代北京口語,不正是語法研究理想的材料麽。他在驚喜中買下了這部書,並購得另一部清代白話小說《兒女英雄傳》🍉。
漢語言學家、中山大學教授傅雨賢在采訪中談到了王力買書的細節。“他覺得這個材料非常寶貴🏄🏽♀️,一個是👨🏻💼,對象很明確🦻🏽,沒有方言的雜蕪🧻🦹♀️,還有就是沒有古代漢語的雜蕪,所以買了這兩本書,還沒有到昆明之前他已經開始在研究了,”傅雨賢說,“他把這兩部著作的所有用詞造句的規律👀,一個個的做卡片,之後就進行歸納整理,突破了《馬氏文通》沿襲西方的框架的毛病,完全從漢語實際出發。王先生發現,詞法是次要的👩🏼🍼,因為我們漢語沒有什麽形態變化,不像英法德俄語這些,形態變化多,所以那些外國語都是以詞法為主,他說中國以造句法為主。”

在西南聯大(右起⏸:王力、聞一多、羅常培🧙🏿、羅庸、朱自清)
後來王力一家輾轉來到昆明⛹️♀️🧗🏿,在昆明龍頭村的歲月裏,王力白天備課授課,晚上寫作😲。點不起煤油燈,他點豆油燈,妻子夏蔚霞在旁借點光亮編織毛衣。一個月能織五件❌,貼補家用📛。到80歲時💞,這艱難的時光仍歷歷在目,王力賦詩贈妻:“七省奔波逃獫狁,一燈如豆伴淒涼。”就在這樣的境遇裏,整整5年,王力的《中國現代語法》和《中國語法理論》問世🐈⬛。隨後兩書普及本《中國語法綱要》完成。到這時王力已在語言學研究上留下了許多第一,如第一次給出了語法的定義💁🏿♂️💠:“語法就是族語的結構方法。”
戰爭沒有毀掉中國的學術,王力的成果與幾乎同時發表的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高名凱《漢語語法論》一起標誌著中國現代漢語語法研究的成熟𓀒,並很快影響到了國外學界🧑🏼💻🆕。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邵敬敏說,“這3部巨著是奠定了我們國家20世紀40年代當時傳統語法的學術基石。王先生是第一本,是當時最有影響的一部書🤵♂️。”
建設中國第一個語言學系
1945年8月10日日本投降🧗🏻♀️。王力一夜未眠👰🏿😭。在抗戰流亡的艱苦歲月中,王力的研究已經在語法、音韻、詞匯🧜、詩律、方言各領域全面鋪開🕠,並計劃著中國語言學的未來🐹。王力著文:
咱們對於抗戰建國,沒有必勝必成的信念則已,否則咱們應該料想到中國語文有興盛的一日,那時節,漢語雖不一定能像英語一般走到人家中學的黑板上,至少人家的大學裏也會有漢語一科,和英法德俄諸語並重。那時節,咱們有沒有像《牛津字典》一樣的好字典給人看🙃?有沒有像葉斯珀生或泊爾姆的英國語法一樣好的中國語法給人家看🧑🏿💼?中國語言學的人才是非常缺乏的……我希望將來中國語言學界人才濟濟🚇。

1947年王力(右)與陳寅恪在廣州
剛復員的中山大學聘王力做文學院長🧑🏻🚀,他提出的任職條件是,辦一個語言學系。果然中大由此建設了中國第一個語言學系,王力設計了教學大綱和主要課程,延請了方光燾、楊樹達🤢、商承祚、岑祺祥等名家執教、講學👩🏽🦱。他自己除了授課🤦🏽💪,甚至還檢查樓道、廁所的衛生。
1950年✍🏿,隨著戰爭硝煙的散去,中國第一批語言學大學生從中山大學語言學系畢業🧔🏿♀️。到1953年,4個年級在校生只有13個。到了夏天,7名學生畢業🧑🏿🍳,實屬盛況空前🍵。王力在家中為他們開歡送會👨👩👦。

20世紀50年代王力全家
到了1954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成立🏋️♂️💁🏿♂️。政府開始大力推進文字改革以及各類掃盲和文教工作👲🏻。這一年語言學系破天荒地招了兩位數的學生👱🏿。新生剛入學,中山大學語言學系又整體並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當時的學生李煒在采訪中說,“如果沒有當年的這個合並,就沒有今天的北京大學漢語言專業,也就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北京大學中文系這個樣子,對整個語言學、語言學界🧑🏻🦯➡️,他都功不可沒。”
白天打腹稿,夜晚寫書
王力一方面支持應用和普及⚓️,同時又堅持基礎研究𓀕,他認為詞匯學、語義學👨👧👦、修辭學👨🏻🦰、詞典學和實驗語音學以及繼承中國傳統語文學遺產等等👨🏼🏭,都是迫切需要做的研究工作。上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前期王力的《古代漢語》、《漢語史稿》、《中國語言學史》等編撰成書,同時也培養了中國第一代漢語史研究生。
但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王力的研究和教學戛然而止。
古人說⬛️,行百裏者半九十。王力說“九十裏才算百裏的一半🏄🏿,就因為最後的十裏最艱難,而且最有價值”,“如果為狹隘的功利主義所蒙蔽,急功近利🧛🏽♂️,中國語言學就不會再有發展的前途✊🏻。”但王力因此受到批判。這位60多歲的老人被抄家、批鬥,書稿查封🤹🏻👐🏻,被發往煤廠拉煤勞動改造🔶。日記中他寫道🥽,“不容於世”,“不見諒於骨肉”。“變化如此大🦎,殊為痛苦不堪”🙅🏻♂️👩💼。
但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裏📖,他仍堅持憑記憶中的材料進行思考🤍、研究👨⚕️。被允許回家時,他便在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把白天勞動時打的腹稿寫下來。“文革”一結束,他拿出兩本書稿,一本《詩經韻讀》,一本《楚辭韻讀》。“文革”後王力還修訂了《漢語史稿》,1950年代撰寫的這部著作搭出了漢語歷史研究的大框架。最後在他84歲時將《漢語史稿》擴充和修訂成《漢語語音史》、《漢語語法史》、《漢語詞匯史》💏🐀,完整呈現了漢語發展歷史。他為此用去了整整7年的時間。

1979年11月王力教授參加全國文代會,與代表合影👏🏼。前排左起🙌🏻🤷:林庚、吳祖湘、楊晦、王力、王瑤;後排左起📘:謝冕、段寶林、劉紹棠👨🏻🦽➡️、費振剛🗾、宋士傑、賴林嵩🚱。
“漫道古稀加十歲,還將余勇寫千篇”
當代語言學家詹伯慧在采訪中感慨地說,“中國的知識分子👩🏽⚖️,不管你怎麽樣,我的事業只要我生存一天我一定執著地追求🧙🏻♀️,我有我做人的宗旨,我有我做人的目標”。
王力25歲學英語,27歲學法語,到了50多歲,還跟學生們一起學俄語👩🏼🦱,直到他80歲的時候他還聽日語的廣播學日語。“文革”結束那一年,76歲的王力寫詩送給自己🛫:“漫道古稀加十歲👨🏼🦱,還將余勇寫千篇。”為了把十年時間補回來,王力到後來更加倍地工作🐡。他上電大講課,對各種演講、約稿統統來者不拒,甚至對向他求教怎麽寫信©️,怎麽學普通話,學外語,學拼音,他都勤勉地一一作答👩🏿🔬。

暮年王力
1954年進入北大中文系、畢業後留校在中文系古代漢語教研室工作的曹先擢談道🧖🏼♂️,“接受普通話異讀字審音這個工作時⏬,他已經是83歲高齡了🔜,審音表發表後不到半年💟,他就去世了。這是他對國家語文現代化最後的貢獻。所以我非常感動於他的精神。”

王力先生
1984年王力生平最後一次回到中山大學🧘🏿♂️。中大邀請他在廣州中山紀念堂做題為“現代漢語的語音系統”的演講🔝。5000人座位的紀念堂😎,竟來了12000人5️⃣,把紀念堂四周的草坪都坐滿了👮。傅雨賢回憶說🏋🏽♀️,“他一看密密麻麻那麽多人,他很感動啊🏗🤷!84歲了,結果他足足講了一個鐘頭。專業課一次12000多人聽👩🦽,中國教育史上沒有過🪺,我估計世界教育史上也沒有過,而且這是他最後的一次公開課🍜💁🏿♀️。”
1986年,王力辭世,他心中的字典最後在他學生手中完成,大家將它命名為《王力古漢語字典》。直到去世之前☂️,王力每天還在從早到晚堅持工作🤶🏿📠。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𓀛,漢語史專業博士生導師張雙棣回憶說📒,“後來他在一張紙上,一個信封上寫著,‘張雙棣答應幫我寫亥集,我做什麽呢🤽🏼♀️🧝🏻♀️,整天疲勞。’這是他的絕筆🍠。”

就在王力去世的前一年夏天,山東教育出版社出版《王力文集》。他將10余萬元稿費全部捐出,在北大設立“王力語言學獎金”🗳。這是“文革”後最早的個人捐贈學術獎金,而他本人至今仍有“孤獨而尊嚴”的美譽𓀒。
來源:東方早報 群學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