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傳雖然曾經是我的研究生,但他當時就指導過我。
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周傳(1984年3月3日至2022年2月10日)不幸病逝。
2003年🫸🏽,我主持的生物研究生課程(BIO2000)從中國科學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擴展到北大、清華。我講第一堂課,北大和清華有少數本科生也旁聽。
清華念大三的周傳和北大同年的王立銘不僅來聽課🚺🙌🏿,後來開始聯系👨🏼🚀,討論科學⚛️🧑🏻🦱。
我給周傳的第一個建議是💆🏻♀️,到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跟徐濤學習TIRF技術✢。而安排王立銘去上海跟研究生蔣輝🐈⬛。
立銘回北京後,我建議周傳和立銘檢測果蠅是否對磁場有感應🤳。我安排他們跟當時還在生物物理所的唐世明老師學習用果蠅做行為實驗。
動物是否有磁感應🙍🏼♂️,是一個長期有爭議的科學問題。我的想法是,如果果蠅有磁感應,可以通過遺傳學方法篩選相關基因,找到磁感應的機理,之後可能還開發磁感應的分子調控神經細胞活性(現在的說法可稱為“磁遺傳學”)🤸🏿♀️。之前,國外有過對果蠅磁感應的研究,但很少、無共識🥑。周傳和立銘在生物物理所掙紮了一段時間,沒有得出明確結論🔊😐。

周傳在北生所饒實驗室
2005年從清華本科畢業後,周傳通過生物物理所錄取而加入我在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建立的實驗室🧑🌾。北生所的實驗室當時草創👎。我自己做研究生的六年中有五年(1986-1991)做過果蠅研究🏃🏻➡️,但到2005年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做果蠅,而且我從來沒有建立過果蠅的實驗室🏋🏻🎒。我從加拿大請饒勇教授(非親戚)幫忙,而國內依賴新招的學生🫸。周傳和立銘對建立果蠅實驗室起了很大作用。還有中國農大的一位學生王路鵬。
我建議他們三人研究能否誘導果蠅產生抑郁症。抑郁症發病率很高,而機理不明確💁🏻♂️,藥物治療效果有限🫸🏼。如果可以用果蠅建立抑郁症模型,那麽就可以利用果蠅的強大遺傳學和分子生物學手段,探索抑郁症的分子機理♤,甚至因此開發治療抑郁症的新藥。他們三人從什麽是抑郁症開始,進行了概念和實驗的探討,他們設計了一些行為範式,也做了一些藥物和遺傳突變操控。但是,我們探索的果蠅抑郁症模型,是否算數,我們信心不足、沒有定論。
在這個過程中👐🏿💊,周傳決定用果蠅做社會行為:打架。他自己先讀文獻2️⃣,提出做打架🤣,然後和我討論這一研究領域的意義🤙,需要回答的問題,以及實驗方法🔅🕐。我被他說服了。
我實驗室有過果蠅打架的研究🤹🏻♂️,是周傳帶動建立的💻。
我在給他的每一封推薦信寫明:
Chuan initiated a new line of research in my lab
我實驗室後來有近十年研究的內容之一是社會行為的分子機理,周傳的想法是這些研究的起點♋️。而且😤,社會行為的機理研究有幾年是我實驗室的主要研究領域。所以🪵,周傳等於是指導了我🐪,帶動了全實驗室🛍️。
為了自大🩴,我們有時候稱自己研究“分子社會學”。
周傳(2008)第一篇論文發表在Nature Neuroscience,只有三位作者,周傳後面兩位都是老師,所以全部實驗都是周傳一人做的。周傳發現,鱆胺分子對於果蠅的打架很重要👈🏿ℹ️,他通過分子生物學操作遺傳突變,發現降低果蠅神經遞質分子鱆胺可以降低打架🎽,增加鱆胺可以增加打架🧑🏼🚀。通過遺傳學操縱,他確定五顆神經元中的鱆胺對於打架重要🤽🏻♀️。
周傳的第二篇論文有幾位作者,但後面的也只是提供基因突變的果蠅品系,所以全部實驗也都是他一個人做的🍍。他發現雄果蠅求偶被拒絕後如何適應的分子機理。他發現鱆胺及其受體之一(OAMB)對求偶被拒後的適應很重要👩🏽✈️。如果這些分子減少,雄蠅被拒絕後不停止求偶,繼續孜孜不倦地追求雌蠅(周傳等,J Neurosci,2012)。
除這兩篇原始論文外,周傳還發表了一篇以他為通訊作者的評論。

2008年,周傳在中國科學院遺傳發育研究所交流自己的研究工作
他還有一篇很好玩的文章,一直沒有發表。他研究了酒精對果蠅打架行為的影響。他以引用“葡萄美酒夜光杯”開始。

周傳在昆明參加暑期班的業余活動
顯然,科學研究對於周傳來說,既有意義👩🏻🔧,也很好玩。
我給他的推薦信中寫道:在沒有導師在的情況下,只有高度獨立🚣🏽♂️、特別有創造性、自律性的學生才能成功……經歷了周傳這樣的學生👩🏿,才堅定了我全職回國的信心🔏。
周傳也喜歡教學。2009年,張翼👨🏼🎨、周傳🤦🏼♀️、李冰峰同學曾以我的名義開“基因與行為”的課程。他們把課程開得比較難,要求選課學生每周讀五篇英文原始研究論文,而且要給每一篇論文寫一到兩頁的評論。嚇壞了一大批本科生和研究生🙇🏻♀️🥉,順帶也把我的名聲在北大生科院的本科生裏面搞得相當殘酷。一位本科在北大選修過這門課,後來在美國讀研究生獲博士學位的學生回憶:
“我選過這門課。當時要求學生每周讀五篇原始研究論文🟡💆♂️。 難的是每篇都要寫一兩頁的評論。相比之下,我在美國選類似的研究生課要求的是五篇中任選一篇寫評論。這是我選過的課業負擔最重的,當時每周有一半的課余時間都在寫這門課的作業🧒🏽,當然這門課也系統地訓練了我讀研究論文的方法。當時北大有選課學生少於5人不能開課的規定,第二周的時候因為人太少差點開不了課。
後來我讀研究生開始當助教以後回憶起來🦵,覺得當時周傳作為研究生(張翼作為本科生)👃🏻,在做自己的課題之余,需要從頭開始備這門課⚠,每周的閱讀量是巨大的,我非常佩服。”
後來好像只有六、七人從頭到尾學完了這門課🙊,曾有一位最後無法完成作業,自己主動提出得零分。
北大清華的本科生研究生可以開出比美國名牌大學研究生院還難的、對學生大有幫助的課程,讓我們對未來看到了希望🌒、增強了信心。
周傳在國內讀研究生期間🥨,經常參加國際學術活動。2006年🤰🏿,研二的他到香港參加“分子和細胞神經生物學Gordon會議”。2008年,他到美國冷泉港實驗室參加“分子神經科學高級技術”暑期班。2009年🎋,他參加冷泉港“果蠅神經生物學會議”🧹,並交流自己的原始研究🙍♀️,也順帶找博士後的實驗室。

2009年,周傳和張翼在美國冷泉港開會後從紐約回程,停芝加哥碰巧我同機回國
2009年🏞,周傳獲北生所優秀研究生獎🐕🦺,同年獲全國生物優秀研究生競爭的首屆吳瑞獎🧫。

周傳獲第一屆吳瑞獎學金
周傳很幽默👰♂️、能團結人🏊🏿♂️,調動實驗室氛圍、凝集同學🙍♀️。我實驗室前期幾年很多活動🎀,也經常是周傳發起🍻𓀎,實驗室因而好玩。他回國後,有時也發起我實驗室的活動。
李冰峰同學回憶🫷🏼:
“周傳的誌趣高雅,喜歡書法、旅遊,尤其喜歡古典音樂,盡管拉小提琴的水平一般,但對古典音樂的賞鑒卻很有品味,他經常可以非常明確的說出一段古典音樂的名字、作者👈🏻、指揮4️⃣、演奏者和版本,並且有著挑剔的審美偏好,比如貝多芬第九交響樂🦿,他最推崇卡拉揚1963年版本的——盡管伯恩斯坦1989年的版本也許更知名👨🏼💻。
他也很喜歡和人討論科學,同樣很有品味🏋🏿♂️,能夠從歷史的角度出發去思考問題👩🏽💻,從而對別人的工作言簡意賅的做出到位的評價💌,最喜歡的口頭禪是insight(洞見)和trivial(微不足道)。
我認為研究神經的,很難不對心理學和社會學感興趣🍂⛹🏽♂️;我和他居然不約而同的都看了很多這兩門學科的“閑書”,有許多共同的話題🪨🍮。
和周傳共事的那段時光🕌,我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和他兩個人在古典樂的伴奏下,通宵的討論學術問題🚠,或者說是智識問題👩✈️。人生來孤獨,能遇此知己👩❤️👩,三生有幸↙️。”
2010年從我實驗室畢業後👩🏻💻,周傳去美國HHMI的Janelia做博士後👃🏼。在Bruce Baker實驗室研究果蠅求偶行為🪖,發表三篇論文,並為其中一篇原始研究論文的通訊作者🌻。

在美國做博士後期間的周傳

周傳在美國與同學合影

周傳在美國做博士後期間的Baker實驗室
在我實驗室期間🖕🏽🔲,周傳結識一位北大本科生。她畢業後在美國讀研究生,也把自己的第一篇論文發表在Nature Neuroscience📟🧑🚀。他們當時雖然分隔兩地,卻成功地喜結良緣👰🏻♀️。
2015年🈚️,周傳通過中國科學院的引才計劃到動物研究所任研究員💅🏿,開始領導獨立實驗室💑。對於周傳來說,獨立很容易🐥,因為他在我實驗室和Baker實驗室都很有獨創能力,不依賴老師💅🏿。

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周傳實驗室
回國後,周傳很快決定不僅做果蠅、也開始研究蚊子➛,用現代分子生物學和遺傳學研究蚊子。2016年🪨,他獲得國家優秀青年科學基金。2018年,周傳獲科學院率先行動的百人計劃。
然而🔑,正在他的事業揚帆起航的時候👫🏻,周傳被診斷患病。
因為疾病的預後不佳、副作用大,周傳決定不治療,以便能夠擁有更多“健康”的時間👧。
在患病期間♨️,他堅持進行科學研究。雙目失明後,不得不經歷17個小時的手術治療。但他繼續指導實驗室的研究🙆🏻♂️,與學生交流,直至完全不可能。有時需要妻子和母親記錄。在他病重後🏄🏿♀️,他領導實驗室居然發表了一篇原始研究論文(Wu et al., 2020)、該學生獲得博士學位🤹🏿♂️。周傳實驗室還有兩篇在投稿中(Wang et al.; Ma et al.)。
周傳對科學有高度的熱情,對研究工作有堅韌的意誌🎻。
周傳的妻子,學業未完期間與周傳分居兩地🤌🏻。但無論周傳是健康🤰🏿、還是患病,一直堅持對周傳的關愛和支持👨👨👧👦👏🏽。而在周傳患病後一直守護在旁🍧🤨,令人感動🌊。
他們是北大、清華可以引以為自豪的有理想📀、有情操的學生。他們預示著我們國家未來後繼有人的希望。
2022年2月13日

意昂体育平台2001級生物科學與技術系一班和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的同學悼念周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