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從文1938年在昆明
“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一個人也是如此。有自信才有力量去創造,才能取得更大成就。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沈從文,把誠樸的態度放在創作上,踏踏實實,集腋成裘,打出了一片文學天地,成為著名的作家。在此過程中,他心裏鼓蕩著的正是對自己文學創作力的自信。幾十本小說集的出版,《從文自傳》《湘行散記》《邊城》廣為傳頌,他的信心更足了。全面抗戰爆發後,他只身南下,於1938年4月到達昆明,便迅速開始創作《長河》《湘西》,並分別在香港《星島日報》和《大公報》上連載。兩書寫作與發表的順利,激起他更大的創作欲望,從而萌生出一個以水邊小城鎮人事為中心,創作十部中長篇小說的計劃。在1942年5月致大哥的信中,他明確寫道:“寫成十個時,我將取個總名,為《十城記》。”
這是一個宏大的構想。從《柏子》《丈夫》《邊城》《長河》一路走來的沈從文,此時步入了小說創作的巔峰,產生這樣的構想正是其文學自信的表現。小城鎮是城市與鄉村的過渡地帶。作者選擇小城鎮為故事的生成地,所要表現的絕不只是一個小地方的人事,而是要寫出中國古老農業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變化,同時折射出中國農村和都市的現實面貌,以及抗日戰爭帶來的社會變化與人性的“常”與“變”。計劃反映出沈從文的偉大抱負和創作自信,甚至通過計劃可以想象他躊躇滿誌的心情。

《邊城》素描插畫 李晨/繪
沈從文如此投入地寫作,有一個大前提,就是他深信抗戰必勝。他這時是西南聯大的寫作課教師,正在參與完成大學的使命,為國家培養人才的工作。同時他作為一個作家,有責任記錄下抗戰大時代的人事變化,為建設國家提供思想基礎,為民族復興積累精神力量,所以他有一種緊迫感。
在奮力創作的同時,沈從文在繼續探索小說理論,把自己的創作根基紮向深處。1940年8月3日,他在西南聯大的演講中說,“個人只把小說看成是‘用文字很恰當記錄下來的人事’”,而“人事”包含“社會現象”和“夢的現象”兩個部分。從這裏我們可以領悟到兩層意思,一是他已有“很恰當記錄”的語言能力,二是他的小說以“社會現象”為主,也就是說《十城記》屬於現實小說。沈從文曾概括《十城記》的題材為“十個水邊城市的故事”,即從他生長的沅水流域寫到他那時生活的滇池邊。他有足夠的信心把這十個故事寫好。
在他看來,“寫出一個時代歷史場面或一群人的生命發展以及哀樂得失式樣”,“在真美感覺以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能重新燃起年青人熱情和信心”的作品才是好作品。好作品的目標是“經典”。“五四”開啟的新文學,歷經二十年的發展,到40年代,應該產生新經典了。“兩千年來經典的形式,多用格言來表現抽象原則。這些經典或已失去了意義,或已不合運用。明日的新的經典,既為人而預備,很可能是用‘人事’來作說明的”。此意很明白:古代的經典是格言,現代的經典應該是小說。這話包含了一種發展的觀念和辯證的邏輯:經典不是一成不變的,經典在不斷淘汰中,也在不斷生長中。而現實的佐證是:“小說作家和作品在受過初級教育以上的年青人方面,卻已具有‘先知’、‘經典’意味”,“凡是受中等教育的,都樂意從一個小說接受作者的熱誠健康人生觀”,因此,創作小說“實包含了歷史價值和經典意義”。性格敏感的沈從文,或許有了這樣的體認:歷史提供了重造經典的時機,並把自己推到了創造經典的前列,自己必須自覺地承擔起創造經典的使命,於是他寫下了這樣的話:“努力於新經典的產生,卻必須把整個生命放上去。”
他的自信還來自文學的社會價值。他看到新文學的“一部分,不特影響到青年人生活觀念,且成為社會變遷主力之一種”。由於“理性抬了頭,方有對社會一切不良現象懷疑與否定精神,以及改進或修正願望。文學革命把這種精神與願望加以表現,由於真誠,引起了普遍影響,方有五卅,方有三一八,方有北伐,方有統一,方有抗戰。”他的話顯得抽象而單純,但不可否認作為思想革命的工具利器,新文學確實在改變人的觀念進而引起社會革命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期間,他除了發表《小說與社會》專論外,在一些文章如《給一個廣東朋友》中多有談論:“惡鄰加於我們這個民族的憂患,分量雖然不輕,然而近二十年來(也可以說是白話文運動以來)所產生的民族氣概,一點自尊心和自信心卻一定擔當得起這種憂患。”信中他還說日本那些“支那通”,對“二十年來的白話文,所煽起這個民族的熱情,表現民族進步的情形,也照例不明白”,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侵略我國。由於從中國文學的深度認識戰爭,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刻,他也堅信中國將贏得最後勝利。這種認識堅定了他潛心創作“經典”小說的信心。
為創造新經典以增強民族自尊心與自信心,重造國家與社會,他主張弘揚“五四”精神,發起一次文學運動,再創一個二十年的輝煌。1940年“五四”期間,他在昆明《中央日報》和香港《大公報》發表同文《“五四”二十一年》提倡“五四”精神。文章下筆寫道:“五四運動是中國知識分子領導的‘思想解放’與‘社會改造’運動”,接著便轉到“工具”的運用即“文學革命”,認為“民族精神的建立與發揚,分析來說,就無不得力於工具的能得其用”。這就引出了他同樣發表在昆明《中央日報》上的《文運的重造》一文的主要觀點:“發揚五四精神,使文運重造與重建,是關心它的前途或從事寫作的人一件莊嚴的義務……五四已有了二十年歷史,我們還需要再來個二十年繼續努力!”這裏的邏輯關系是:紀念“五四”,是要發揚“五四”精神;發揚“五四”精神,是要開展文學運動;開展文學運動,是要創造文學經典;創造文學經典,是要提升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由於自尊心和自信心的支持,在民族戰爭導致物資匱乏,物價飛漲,生存困難的時候,他甚至要求國家調整文藝政策,改善作家的寫作環境與生活條件,以利於文學經典的產生:“新的經典的形式,照近二十年來的社會習慣,又如何適宜於放在一個文學作品中,以便在廣大讀者群中喚起那個民族自尊心與自信心,並粘合這點精神於民族發展某種設計上。”沈從文真是太書生氣而不切實際,但創造經典的信心是可感的,對文學的強大社會作用也深信不疑。
重造文運需要廣大文藝工作者參與。這時他不僅發表文章呼籲大眾,要求政府部門有計劃地推進精品創作,還頻頻給文學青年復信。這些信其實沒談如何寫作,而是談人生談做人談文運,貫穿著強烈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例如:“盼你能明白國家的需要,和生命的莊嚴,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氣餒,不灰心”;“用作品燃燒起這個民族更年青一輩的感情,增加他在憂患中的抵抗力”;“在思想上能重新燃起年青人熱情和信心的,還是要有好文學作品”;“國家的重造,是可能的,重造的希望,是從民族自信心和自尊心的生長中也可見出的”等。
沈從文就是帶著強烈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在艱難困苦的戰爭時期創造經典,服務社會的。在逆境劣勢中擁有自信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抗戰時期的投降派,缺乏的就是自信。1934年8月27日,《大公報》在“社評”《孔子誕辰紀念》中就有“民族的自尊心與自信力,既已蕩焉無存,不待外侮之來,國家早已瀕於精神幻滅之域”之語,且輿論界大有這種悲觀情緒。對此觀點,魯迅曾作《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予以有力駁斥。
八十年後的今天,文化自信仍然是時代強音。魯迅、沈從文等文化先驅在民族危亡之中堅持文化自信,無疑給我們今天的文學和文化創作以許多啟示。
(作者:李光榮,系西南民族大學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南聯大文獻資料收集整理與數據庫建設”〔項目編號:18ZDA202〕之子項目“西南聯大圖書文獻資料收集整理”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