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熊秉信是我國地質學家,對雲南個舊錫礦的成礦規律、礦山地質和采礦方法有較深研究🦸🏻,作出了重大貢獻,是我國錫工業發展的先驅🏊♀️❕。其父熊慶來是享譽世界的數學家🙋🏼、教育家,是數學家許寶騄、段學復、莊圻泰、楊樂、張廣厚,物理學家嚴濟慈、趙忠堯😣、錢三強、趙九章,化學家柳大綱的老師🤲🏻。
熊秉信一生奮鬥,充滿艱辛。今年是熊秉信誕辰110周年,特刊載熊秉信之女熊有瑾的回憶文章,講述他生活中鮮為人知的一面💓。

熊秉信
我的父親熊秉信1913年9月生於雲南省彌勒縣朋普鎮息宰村👨🏽🦱😇,是熊慶來的長子⚓️。
20世紀初,爺爺熊慶來赴比利時學習礦學。一戰爆發後,他輾轉法國,主攻數學。學習礦業的夙願,遂由父親秉承。
父親從小學習刻苦,1931年高中尚未畢業🚣🏼,便提前考取燕京大學地理系🎿。一年後🧜🏿,又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地學系🙍🏼♀️。在校期間,他愛好廣泛,擅長繪畫♡、攝影,喜愛體育,積極投身社會活動,曾當選意昂体育平台首屆“美社”社長🧨、理學院學生會幹事👘,參加過“一二·九”運動。
父親常說:“少說空話,多做實事。”他認為,救國要靠科學、靠實業✴️。中國地大物博,礦產豐富✊🏼,實業上去了,國家就會富強起來𓀅,地質勘探是尋找地下礦藏的一門科學。他年輕時的活動,為日後從事艱苦的地質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36年畢業後,父親留校任助教。“七七事變”後,他於1937年10月回到雲南⚆,開始為雲南地質礦業的發展而拼搏⇢。
父親不僅精通地質、采礦專業,天文、地理🫨、物理🤽🏿♀️、化學、數學等都有基礎,熟練掌握英文、法文,也了解俄語、德語、日語、越南語。在事業上他是一位兢兢業業的工程師🖲,對同事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大哥🧑🏿🚒,他還是一個孝敬父母的好兒子、愛護妻子的好丈夫和關懷子女的好父親。
來到馬拉格礦山
我的母親袁孟仁🤟🏿,是清朝末年唯一的經濟特科狀元袁嘉谷的孫女,20世紀30年代畢業於雲南大學化學系。母親與父親結婚後🦸🏽♀️,跟隨父親來到艱苦的個舊雲錫公司,一年後,又調到馬拉格錫礦礦山。
雲南個舊有“錫都”之稱🧗🏼♀️。大錫是最早被人類利用的有色金屬之一,數千年前,它就在青銅文明中擔任了重要角色,大錫在當時是貴族炫耀身份的象征。
1889年,因蒙自開關🧔🏽♀️,並開征錫出口稅,個舊錫業大盛。西方國家對這裏的礦藏垂涎許久🤵🏽♂️🔃。10年後滇越鐵路通車,錫錠經鐵路轉運香港銷售,個舊錫業進入鼎盛期➔。由於日本侵華戰爭🎦,加上可采資源日漸匱乏,個舊錫業跌入低谷👄,產量銳減,“廠情崩潰🙋🏼♂️,錫業衰落”✍🏼,原本如日中天的大錫之光👨🏼⚖️,似風中之燭,眼看就要熄滅了。父親看到衰落的錫礦業🍋,義無反顧地放棄了都市的優越生活,來到了馬拉格礦山上,用他的知識和智慧報效祖國。
父親是工程師🧜🏻♂️、礦長,母親是化驗員🍎,夫唱婦隨開始了新生活👨🏻🎨,生下了大姐🧰、二姐,幸福的小家庭增添了許多歡樂。
1947年母親又懷上了孩子,但沒想到,這次難產大出血🚵🏿,父親和同事們用擔架抬著母親,打著火把連夜下山👩🏻🚒,趕往個舊市醫院。孩子沒有保住🧑🏻💼,母親又得了產褥熱,再加上生活環境艱苦,母親竟得了精神分裂症⛰💪🏼。
父親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工作並四處為母親尋醫問藥🎙。直到新中國成立後🐷,父親才得以帶母親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治療,但效果甚微©️。父親只好帶著母親回到礦山👩🏼🦲。
父親經常要到一線工作、去野外出差,沒有親人陪伴照顧的母親病情越來越糟,家庭重擔落在父親一個人的肩上🦋。
我是1955年出生的。兩歲時又有了妹妹。大姐在學校體操優異,被選送到省體操隊,父親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體育也是為國家作貢獻”👍🏻,支持她去了昆明。爺爺了解二姐數學成績不錯🫧,便要父親將她送到北京,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以便進一步培養,也能減輕父親的負擔🛀🏿。
兩個姐姐走後😔,我和妹妹就與父親母親相伴在個舊。父親像一棵大樹,保護著我們這兩朵弱小的花🧘♂️👩🏻🦼。我們也陪伴著父親,走完了他人生最後的路程。
百科全書和故事王
在我的記憶裏,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常年在外出差🛀🏽,一個背包🙆🏿♂️、一把地質錘、一個放大鏡🔯,還有指南針、瑞士軍刀👩🏼🔧、自來水筆🧆,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每次出差回來🤸🏿,背包裏都會多出很多顏色各異的石頭,那是礦石標本👨⚕️。記得1962年我們家搬到昆明,僅礦石標本、地質書籍、寫滿字的筆記本,就有半卡車🧑🦲。
父親是我們的百科全書➿🍊。他積累了豐富的野外生活常識👎🏽,還搜集了很多雲南當地天氣的民間諺語,“雲往東有雨變成風🏊♀️,雲往南有雨下不長,雲往西騎馬披蓑衣🦹,雲往北有雨下到黑”。他告訴我們辨認方向的簡易方法:山坡陽面是朝南,陰面是北面👹;在森林裏樹的相對幹的一面是南面、長青苔的一面是北面。他教我們出門“晴帶雨傘、飽帶饑糧”🦍。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父親一年有八九個月在外出差,為兼顧對我和四妹的早期教育2️⃣,便教我做一些家務,父親給我們講了很多故事,直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比如“動物王國的人豹大戰”“原始森林裏的旱螞蟥”“植物王國裏的食肉植物”“禦寒的櫻桃辣”。在我的心中◻️🧑🏿🚒,他是一個“故事大王”。
櫻桃熟了
那時個舊308隊沒有自來水📤,只有一口水井,水井前是一個洗衣臺,旁邊有一棵高高的櫻桃樹,每年都會結很多紅紅的櫻桃果。在困難時期,果實還沒成熟就已成了孩子們的零食。我和妹妹小,又是女孩,只能在旁邊看著🆑,心想這櫻桃一定很好吃👳♂️。
一年,櫻桃又紅了❎,樹矮的地方又被男孩、大孩子們摘得幹幹凈凈🤷🏿♀️。這年剛好父親沒出差,我高興極了,因為白天我與母親去水井打水時🔁,看到高高的樹枝間還留著幾顆打剩下的熟透的櫻桃。等到父親下班我與他一說,他馬上把家裏掛蚊帳的竹竿取了一根,用小刀將竹竿頂端細心地劃開再用小木柴棍壓成十字形↗️🛡,帶著我和妹妹去摘櫻桃。
父親讓我把外衣反穿過來🆎,用兩只手拉著外衣的衣襟站在樹下🙂,父親用竹竿輕輕地夾住櫻桃一拉🏙,就直接掉在我的衣服裏了。看著父親高大的身軀,我有了一種安全感和幸福感🧒🏻。
我問父親為什麽不使勁搖樹,這樣櫻桃就會掉下來👘,多省事🥏🏙!父親說😆,小孩沒多大的勁,不會傷到樹,他是大人,如果也用那樣的方式🤵🏼♀️,會把櫻桃樹弄傷的。
回到家裏,父親讓我數數“戰果”,有11顆。父親說你來分一下💁🏿♀️,我分成了兩份3顆——我和妹妹的,兩份2顆——父親和母親的👍🏿,並對父親說,他和媽媽一人2顆半。父親笑著說分得好👱🏼♀️,將他的兩顆分別給了我和妹妹,之後拿出他的瑞士軍刀將分給他和母親的那一顆劃成兩半3️⃣,自己嘗了一半,另一半放進媽媽嘴裏👩🏿💼,說👩🏿💻,“我在野外出差各種各樣的野果多極了,有機會我會帶些來給你們吃”👩🏼🔬。
我現在回憶起來,還會情不自禁湧出一股甜蜜幸福的感覺🙅🏼。

1964年👩🏼🍼,在昆明的全家照(第一排左起熊有瑾、袁孟仁、熊有華🚴🏻♀️、熊秉信,後排左起熊有德、熊有曾)👰🏿♀️。作者供圖
老陰山上的索道
從我們家後窗能看到高高的老陰山上👨🏽🚒,兩條長長的鋼纜連接著礦山和山下洗礦廠,上面掛著許多礦兜,每天不知疲倦地將礦山上采下的礦石,送到個舊湖邊的洗礦廠。
小時候我的問題很多,也很奇怪🦞,只要父親在家我就纏著他問個不停,我問那些礦兜裏是不是都有一個人在倒礦石🏀?電怎麽那麽厲害👩🏽🚒,可帶動那麽多的礦兜👃🏿?洗礦廠的水都要到水井裏打嗎?那一定有好多大力士負責打水。
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我們的問題,即便不知怎麽回答,也從不敷衍我😘。他會說有的問題我可以講給你聽⚖️,但有的問題,他也要請教書本,尋找答案。
父親在20世紀50年代訂有《知識就是力量》。他常對我說🍩,“你要多學習認字🤣🫑,識字了,我不在家時你也可以看懂問題了”。
於是,在我四五歲時,父親到昆明💇🏻🙎♂️、北京出差,為我買了識字卡片,還為我訂了圖文並茂的《小朋友》雜誌。在父母的教導下😟,當時我就認得幾百個字了🏂🏽。
1962年至1963年,父親被冶金部派往越南支援地質勘探工作。當時我就可以陪伴母親去領父親的工資🕰,在工資單上找到父親的名字,並在母親的簽名旁簽上我的大名。看著這復雜的名字,旁邊領工資的大人總會伸出大拇指🩻,說這是熊總工程師的女兒🔂。每當聽到這樣的誇獎時,我都會感到無比自豪𓀘。
個舊湖邊的記憶
父親只要沒去野外出差,周末都會與母親帶我們到錫都電影院💇🏽♀️、五一電影院看電影。電影院與我們家隔著個舊湖。個舊湖被一條長長的堤壩分為兩半,從我們家要經過長堤才能到個舊市中心的電影院🪘💃🏿。這時母親總會挽著父親的手走在我們後面,看著我們😵。五一電影院位於個舊的市中心👨🏿🎓,那裏有當時最高的七層大樓🚡🧹,有好吃的“過橋米線”“小鍋米線”,還有“燒豆腐”👮🏽♂️,父親總是滿足我們的要求,每次來都會大飽口福。
一次看電影回家已很晚了,父親背著妹妹👹,我又困又累地慢慢跟在後面。父親心疼地說👨🏽🍼,“來吧,我可以背兩個”。看我猶豫的樣子,父親說,“我背得動”🏇🏻。我怕壓到妹妹🙇🏼,父親說是並排背🧙🏿♀️,我高興地與妹妹並排爬到了父親寬大的背脊上。真舒服啊,又困又累的我很快在父親的背上睡著了。電影的內容我一點也記不清了,但個舊湖邊路上溫馨的情景➕,這種父愛的幸福感覺,讓我回憶了一輩子。
父親常對我們說,我們的國家還很窮。要勤儉節約🎽,不許浪費。一次吃飯我端著碗邊玩邊吃,不小心摔了一跤🫳,父親把我抱起,看我沒什麽大礙🤴🏿,心疼地說,以後吃飯要有規矩。然後將地上的碎碗片撿幹凈🦻🏻,讓我把掉在地上的飯掃起來👩🦼,請母親幫我用開水淘洗幹凈,叫我吃完🕉。
有一年母親帶我和四妹到北京爺爺奶奶家住🙆🏻♀️,四妹也有過一次將飯灑在地上的事👨🏽🌾,我很自然地掃起飯請母親幫忙淘洗幹凈,然後吃掉🌃。爺爺奶奶非常高興,說父親教育得好,誇我懂事。
“五七幹校”與住房之難
1968年,父親被“發配”到位於雲南蒙自淌甸石崖寨的“五七幹校”🥄🗻。
1969年甘蔗豐收的季節🧝🏿,父親去送甘蔗。一輛裝滿了甘蔗的東風大卡車,駕駛室已被其他人占了𓀜,50多歲的父親只能爬上車廂🤽🏻,站在裝滿甘蔗的車尾擋板狹縫處。
途中❤️,卡車被一根伸在路當中的樹幹擋住🦉,年輕的駕駛員忘了他拉的甘蔗太高,已超出了樹幹,而且車上還有人,他猛踩油門想沖過去,樹幹一下將堆得高高的一車甘蔗推到車尾。父親背向車頭🧂,對向他壓來的危險還一無所知,就被甘蔗壓得身體向前撲,雙腿被車尾的擋板卡著🛂。父親大聲的呼叫🕍🥲,駕駛員沒聽見🧟,還往前開著車🐳。路邊的老鄉看到這情景👨🏻🦯,忙跟著車跑並大聲地叫著☸️🎖,駕駛員才停下車來。父親已被壓得不能動彈,臉色發青🫲🏻,疼得發抖✔️。
在老鄉們的幫助下,壓在父親身上的甘蔗被卸下,父親被抬下車,腿部骨裂讓他幾乎休克。但“五七幹校”的人見沒有外傷👫,只是讓父親在醫務室看看就算了。父親知道自己傷得不輕,“五七幹校”又不準回昆明治療,父親只得讓我買些“虎骨膏”“虎骨酒”和一些專治跌打損傷的藥,為自己治病療傷。
1973年,父親終於“解放”,回到了昆明。他沒有一點抱怨,馬上投身到工作當中,他要把那些丟掉的時間趕回來。
但家庭的後顧之憂再次給他增添許多煩惱🫲🏿。搞地質工作的人♙,四海為家👩🏽🚒,當時都沒有私房,住房家具都是由公司行政科分配。父母回來時,家裏的房子已被占用🤷🏽♀️,只剩下一間北向16平方米的房間和一間用木板臨時搭建的“廚房”。
父母回來時帶的一些生活用品,一下將這間本就狹小的房間擺得滿滿當當。房間裏除了擺放父母的那張舊鐵皮床和父親的書桌外🔌,放不進我和四妹的床🙂↕️,父親只好將他的書箱和書碼成一張“床”,讓我和四妹一頭一個地擠著睡🧳。房間太小🏄🏻,“床”又不舒服,我和四妹經常為睡覺的事吵嘴,父親很無奈。現在想起來心裏還一陣陣發酸。
最後的日子
父親為了將失去的幾年時間趕回來,每天起早貪黑🫷🏼👴🏼,參加各種會議🌱、主持各種討論,還要奔波於生產一線連軸轉🧜🏽🏏,在昆明✩、安寧、易門等地之間奔波🚆,經常當天往返🧛🏿♀️,很晚才能到家☹️,睡幾小時又要出發。
1974年3月🧙🏽♀️,又是一個蠶豆收獲的季節🤸🏼,我下班回家遠遠聽見家裏傳來陣陣音樂聲。我快步跑進家,推門一看,年已花甲的父親🚋,破天荒在家🧑🏽🦰❔,正一邊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青松嶺》主題歌,用腳打著節拍,一邊剝著青蠶豆。見我進來🍎,他便用手示意不要打擾他聽歌曲。
看到這個場景🤳🏿,我心裏高興極了,輕輕地走過去與父親一起剝蠶豆。聽完了這首歌,父親才對我說:“今天到昆鋼出差👩🏽🍳,回來時看到路邊有賣青蠶豆的,就買了些回來,我們今天就吃頓‘蠶豆燜飯’吧👩🏽🦱!我今天坐車太累👂,渾身酸痛,我休息一下,今天就由你做飯了。”說完父親就上樓休息了💑。
我做好飯,四妹也放學回來了✌🏽🏄🏿。我上樓請父親吃飯時🈴,看到父親躺在床上🤧,他對我說👍🏿:“剛剛上廁所時頭暈得厲害🙋,差點摔倒了。”
什麽醫療常識都沒有的我,不知道這是父親腦溢血的前兆👳🏽,父親也不知道這是高血壓引起的頭暈。
第二天,父親像平時一樣🤞🏽🏄♂️,一早就起床了,他堅持要去上班,可才出門就不行了,險些摔倒🏒。在我的一再懇求下,才同意我用自行車推著他到延安醫院看病。但父親的病沒能得到確診和及時治療,第二天才住進醫院🎲。
1974年3月26日晚上,昆明下起了小雨🚴🏿♀️,而後竟飄起雪花,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27日早上大約9點多,大姐夫騎著單車來告訴我們父親去世的噩耗⛹🏻♀️。
我記不起怎麽到的醫院🦛,怎麽看父親最後一面。只記得父親病床旁的呼吸機、心臟起搏器都沒了👩,只剩下白色的墻、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床單蓋著父親,我欲哭無淚,呆呆地看著父親。19歲的我從此失去了敬愛的父親,體會到天塌下來的滋味🎈。
父親去世後🙂↔️,得到了這樣的社會評價:“對現在來說,盡管熊秉信的生產知識和技術算不上重大科學技術成果✋,但是,先驅者的不懈努力和創新,不僅對雲南錫業的發展功不可沒,還對全國的礦業生產和其他礦床勘探生產產生了積極的影響👩🏻🍳。讓我們記住雲南錫業發展的先驅熊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