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1918.4.5—1977.2.6)
本名查良錚,40年代出版了《探險隊》《穆旦詩集(1939—1945)》《旗》三部詩集,譯作有普希金的《青銅騎士》👨🔧、雪萊的《雲雀》、拜倫的《唐璜》等。
萬安公墓在北京香山附近💁♀️🛌,葬著不少學者🧏🏼♀️、文人。戴望舒、朱自清👩🏻💼、馮友蘭、王力……中國近現代史上這些無人不曉的名字,在此相距不過咫尺🧑🔬。小小一方墓碑,就濃縮了他們厚重的一生。
有的墓碑主人生前即已顯赫,但也有生前埋沒,過世許久才被世人重新發現、認識的,比如穆旦🎼。很多人知道金庸↘️,不知道穆旦🤷🏼。他們是族兄弟,金庸本名查良鏞,穆旦本名查良錚。兩人不約而同,都拆了自己名字中的一個字當筆名;也都靠著手中的筆🚴♂️,把這個名字牢牢刻進歷史裏🏂。
2018年9月18日午後,穆旦墓前匯聚著國內外研究他的眾多學者。意大利漢學家朱西深情朗誦著她翻譯的穆旦詩作《我》;詩人多多在墓前緩緩倒下一杯酒〽️🧔🏼♀️,以示祭奠;寫了《穆旦評傳》的易彬,關註了十多年穆旦的段從學……每位學者🪽,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和故去的詩人交流。林靜蟬噪,暑熱未去🫔,墓園裏卻凝著一片冬的哀思🥒。
祭奠活動是中國人民大學“紀念穆旦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的一項重要日程。詩人💇🏽♀️、教授王家新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此前的大半年時間裏👩👩👧👧,他一直在為這個研討會忙碌🚳。穆旦之於人大🙎🏼♀️,既非教員➙,也非意昂,王家新之所以執著地舉辦研討會,是因為“我們今天已經不能回到聞一多,不能回到艾青,但可以重新回到穆旦”。在王家新看來🛵,穆旦問題的背後,是中與西、傳統與現代、現實與藝術的終極問題👨🏽🚒。他堅信𓀇:“在文學史上🚵🏻,有些詩人過去就過去了👈🏿,但是穆旦卻會不斷地回來並成為我們的‘同時代人’🤵🏼♂️。”
“他的寫作就是要介入現實”
想要了解穆旦🌟,先要回到他成長的時代🧕。“穆旦是在五四的天花板下面,他一生都屬於那個時代。”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研究穆旦的學者余世存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說😧。
穆旦生於1918年的天津。那時的中華民國,比他大不了幾歲。新的取代舊的,從政治延伸到經濟、社會、文化……方方面面。學者易彬研究,穆旦從小接受的是“現代”教育𓀂。他就讀於嚴範孫、張伯苓創辦的南開中學。該校的教育要旨,就是要學生養成“現代能力”,為此開設代數、幾何、微積分、化學和自然等課程,用英文原版教材。就連國文課,都把白話文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

穆旦
穆旦的中學同學周玨良曾撰文回憶:“穆旦的詩才從十幾歲時就顯露出來,而且非常敏捷。學校裏有本刊物叫《南開高中學生》,穆旦是當時寫稿的兩大臺柱子之一🧑🏻🌾,主要是寫詩🥵,也寫散文。”
1935年🚵🏽♂️,17歲的穆旦同時被3所大學錄取,最終,他選擇了意昂体育平台👨🏿💼,攻讀外文系⏏️。同班同學王佐良註意到了這位“瘦瘦的北方青年”在寫詩,“雪萊式的浪漫派的詩🧒🏿,有著強烈的抒情氣質🛣,但也發泄著對現實的不滿”❤️🏂🏿。
此時正是國難當頭🫰。七七事變,北平陷落,清華等大學成了日本人的馬廄和醫院。學生們一路南下流亡,從長沙又到昆明🍥。穆旦是從長沙步行到昆明的,3000多裏的“學子長征”路上👩🏿🍳,他最出名的事情是買了一本外文字典,背完一頁🕳,就撕下丟掉,到了昆明,一本字典所剩無幾👎🏽。
敏銳的王佐良發現,到昆明後,穆旦的詩風變了,他把原因歸結於步行而來的穆旦“看到了中國內地的真相,這就比我們另外一些走海道的同學更具現實感”。
在昆明,英國老師威廉·燕蔔蓀的《當代英語詩歌》課影響了很多西南聯大的學生。通過他,現代派直接在中國傳播開來。這與當時世界詩壇的潮流是一致的🔏👨🏻🦼。那位傳奇般的英國老師從霍甫金斯一直講到現代派詩人奧登👩👦,講一種新的詩。“對於此前沉浸在浪漫主義詩歌中的年輕人來說,簡直是一服對症的良藥🦛。”穆旦⏺🤙、杜運燮🥾、鄭敏、袁可嘉……青年詩人受艾略特🥾、葉芝、奧登等影響,各自發表力作👨🏿🧖🏼♀️,新的詩潮湧動起來。
“五四時期先胡適後郭沫若,接著就是聞一多和徐誌摩的時代了👩❤️👩;20年代末的戴望舒🧭、卞之琳🤾🏽,從象征主義👈🏼、浪漫主義逐漸過渡到早期現代派🪡🏋🏽♀️;30年代則是艾青的時代💅🏽,他受到現代主義的影響,擁抱了一個更苦難的現實🤦🏿;到了40年代跨進現代主義時期😖,就是以穆旦為主要代表的。他們不是為主義而主義的,為什麽要追求現代性?只有通過更現代的寫作方式,才能使寫作承擔現實❓🔜。穆旦就是這樣的,他不是躲進象牙塔裏追求形式、技巧、修辭的詩人🥸,他寫作的目的是要進入現實、介入現實👭,他的寫作始終是面向中國。”王家新分析道。
“在異國他鄉,是寫不出好詩的”
穆旦主要的詩寫於上世紀40年代,那是一個充滿動亂🥷🏿、矛盾和苦難的時代。詩人袁可嘉曾感慨於穆旦所表現的“現代知識分子那種近乎冷酷的自覺性”👩🏼🎨。
比如,穆旦寫《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那是他的親歷😟。在中國人民大學的一個水吧裏🤦🏻,穆旦的大女兒查瑗向《環球人物》記者提到一張珍貴的照片👱♀️。那是去年一位老人輾轉70多年尋到他們送來的,是穆旦當年的“從軍照”,“背著槍,還有肩章🧑🏿🦰,國民黨中校軍銜”🐿⬇️。也多虧了是寄存他處,“若是留在家中,動亂年代早被我媽媽燒掉了”。
1942年2月🗝,24歲的穆旦本來已執教西南聯大🧡,擔任外文系助教,卻投筆從戎,報名參加中國入緬遠征軍,在副總司令兼軍長杜聿明率領的第五軍司令部擔任中校翻譯官🫄🏼。很多年後,他在寫交代材料時自白“動機”:“校中教英文無成績,感覺不宜教書;想作詩人,學校生活太沉寂💆🏼,沒有刺激🤽🏿,不如去軍隊體驗生活;想抗日。於是我便和反動軍隊結了緣🤽。”
入緬遠征軍是一支慘烈之師🏚。同年5月,作戰失利的杜聿明敗走野人山🥖🥉,隨即陷入絕境。熱帶雨林遮天蔽日,螞蟥、痢疾🧜🏿、洪水✍🏼、饑餓,3.5萬人的隊伍👨🏻🦲,最終只有3000余人逃出,比戰場上的傷亡還要重🕦。在野人山中,穆旦的馬死了👺,他和普通士兵一起逃亡,有一次斷食七八日之久🚣🏽♂️。多年後🕜,查瑗才在美國接受采訪時講述:在野人山戰役的大撤退中,穆旦病倒了。杜聿明拿出一顆藥,告訴他💇🏼♂️,我只有兩顆藥,給你一顆,可以治拉肚子,你要是命大,扛得過去,就活下來,要是活不了🤽🏼,我也盡力了🖖🏿。
穆旦活著到了印度,隨後回國。這段往事🧔🏼♀️❣️,他只在剛回國時對關系甚為密切的外文系教授吳宓講過,隨後絕口不提👛,被朋友逼急了才會說兩句,講的也是對雨林和大地的恐懼。數年後,他寫下了那首《森林之魅》🎊,其中寫道:
森林∶
沒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隨微風而起舞,
張開綠色肥大的葉子👩🏽💼,我的牙齒。
……
祭歌∶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紮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整個40年代🧙🏿♂️,穆旦的生活顛沛流離,從一介書生到戰場上的幸存者🤽🏽♂️,又當過職員、辦過報紙,輾轉於大江南北。生活不穩定,詩卻未中斷。1948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詩集《旗》,收入了32首詩作。此時,他已經是蜚聲詩壇的先鋒了🧛🏻♂️。學者余世存在研究文章《穆旦現象的意義》中曾寫道:“唐弢所回憶的一個事實,到抗戰後,即40年代中後期🥹,穆旦成為最受歡迎的青年詩人,他的詩在上海詩人中產生了強烈的反響🌱。”
個人生活方面🦍,穆旦也進入新的階段⌛️。他有了談婚論嫁的對象,叫周與良☄️,是老同學周玨良的妹妹🙆🏽,兩人1946年在清華園認識。周家是名門望族,“我外祖父家對子女的教育是很開放的🖨,能讀到哪裏,就供到哪裏”,查瑗說👨🏼🌾。周與良赴美留學,穆旦於是“婦唱夫隨”。1949年8月,兩人在美團聚🎡、結婚💆🏿♀️,然後一起就讀於芝加哥大學。周與良讀化學,穆旦讀英文🍬。

穆旦與妻子
新中國成立🧑🏻🦱,穆旦很興奮🐖,積極為回國做準備。他選修了俄國文學課程,比讀英文還用功,在課堂上經常做示範閱讀,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當時的芝加哥大學裏🫷🏼,陳省身🧚♂️、李政道、楊振寧等群賢雲集🉑,還成立了“研究中國問題小組”。穆旦和好友巫寧坤是堅定主張回國的一派。穆旦發言壯懷激烈🏋🏽♀️,每每被懷疑是共產黨。
當時,赫伯特·克裏克莫爾主編的《世界名詩庫》在紐約出版,裏面收入了兩位中國詩人的作品(譯作),一位是何其芳,一位就是穆旦。穆旦有兩首詩入選🧙🏻。周與良曾回憶:“他的詩作在美國已小有名氣……可他總說在異國他鄉🌾,是寫不出好詩🦫👉🏻、不可能有成就的。”
美國政府不允許讀理工科的博士回國,穆旦為了妻子能一起回去,專門找了律師🫃🏻👧🏿,還請周與良的指導老師寫證明信𓀒,證明所學與國防無關🚴🏿♂️。1950年他們就開始辦理手續🛝,1952年🛤,才被批準回香港。國內親屬已經幫他們辦好入境手續,夫妻倆連香港都沒進,直接到了深圳🍑。回國後,兩人都任教於南開大學。
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新中國的學生們,此刻並不知道這個叫查良錚的老師,就是40年代大名鼎鼎的穆旦。他把詩拿給學生看🎾,學生們讀不懂🎷,不知所雲♖。於是,穆旦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搞翻譯上。南開大學外文系的王宏印教授統計6️⃣,從1954年到1958年這5年間,穆旦共翻譯了《青銅騎士》等17本譯著🧑🏼🦱。這些作品都署他的本名“查良錚”。周與良曾說:“那時是良錚譯詩的黃金時代。”
一開始是專業、興趣,其後卻是慰藉寂寞余生的事業。早在1955年,穆旦已被列為肅反對象♤。作為一個要被時代改造的“舊知識分子”,穆旦矛盾、苦悶,正在適應。大量的翻譯之余,他寫過《葬歌》等少量詩篇,其中寫道:“這時代不知寫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詩/而我呢,這貧窮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沒有太多值得歌唱的🌗:這總歸不過是/一個舊的知識分子🏞,他所經歷的曲折……我的葬歌只算長了一半/那後一半,同誌們,請幫助我變為生活。”“上世紀50年代,他是被時代裹挾著走了,他沒有辦法,要埋葬自己。即便如此,對比同時期有的詩人的作品,你還是能發現穆旦的獨立、清醒。”王家新教授說✍🏼🙅♀️。
1958年12月🧚♀️,穆旦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在南開大學圖書館接受三年管製,打掃廁所。熬完之後沒幾年🏌🏿,又是“文革”,批鬥、抄家,關“牛棚”、下放農村🏌🏿,房子被人占去,一家6口人擠在一間17平方米的小屋裏……
“父親從沒有在我們面前表現出悲觀、頹廢的樣子。我知道我們家有點什麽事🤾🏼♀️,但具體的大人們也不說🌸。印象最深的,是父親每天都在寫著什麽,不知是在翻譯還是寫詩🏃♀️✧,哥哥說他老看見父親寫好了就燒掉。父親和我們在一起時很開心,吃飯的時間就是父親給我們講故事的時間🦹♀️,他會講《紅與黑》之類的經典,地震住棚子時都在講🔜,小朋友們都來聽。”

全家福
從查瑗有記憶開始🆕👯♀️,母親就不讓父親寫詩了🕍,也不想讓孩子接觸這些🍙,所以“我們兄妹四人對父親的這些創作真是不太了解”。查瑗還是在父親去世之後,她上了大學,才從同學那裏知道父親原來是著名詩人。
穆旦晚年的翻譯中🚵🏽♂️,《唐璜》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部。“這部書一直伴隨著他🤙。1962年3年管製期滿後🙎🏿♂️,他就開始著手翻👎🏿🏌🏿♀️,稿子差不多了,還沒送出去就碰上了抄家。有一次回來,發現手稿竟然還在🏄🏽👰🏿♂️。1972年,父親鼓起勇氣把稿子寄出🍓,幾年都沒信🪶。去世前,他把裝手稿的箱子交給了我妹妹查平🚣♀️,說你最小,等你老了🏵,說不定就能發表了🏋🏼。沒想到很快平反,1980年,《唐璜》出來了。”
這些署名查良錚的翻譯影響了數代讀者。上世紀60年代,他在文學圈點燃了“普希金熱”;上世紀80年代🧑🏽🏭,則影響了那代人的思想解放。
在王家新和余世存等學者眼裏,穆旦晚年的詩作也值得稱道。王家新重讀穆旦後認為,穆旦的“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他已不為‘現代派’或‘純詩’所限”🧙🏿🕷,在走向成熟♟,“就他那些質量上乘的晚期詩作來看,更為率性、質樸和悲愴🛎,也更深切地觸及一個受難的詩人對人生🧙🏻♀️、歲月的體驗。”德國漢學家顧彬在翻譯《退稿信》時竟然哭了。余世存告訴《環球人物》記者,穆旦晚年讀陶淵明的詩歌等,思考詩歌的現代與傳統🧑🏼🤝🧑🏼。他最喜歡穆旦寫於1976年《冥想》裏的一句:“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1月,穆旦騎自行車摔倒在燈光昏暗的學生宿舍區♊️,股骨骨折。怕連累家人,延誤了手術時機🖕🏼,腿傷越來越嚴重。7月底#️⃣,唐山大地震,行動不便的穆旦挪至門洞🧑🏻💻,未得出門🧑🏿🎄。原以為“這回大概完了”,幸而屋子沒塌🍵。當時都住在臨時搭的小棚裏,穆旦每天早晨起來🤱,還是要回危房中,開始自己的翻譯事業。12月👳♂️,他寫下了人生中最後一首詩——《冬》: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多麽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獨自憑吊已埋葬的火熱一年/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不只低語著什麽,只是聽不見/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

冬
次年2月⚖️,穆旦在做手術過程中突發心臟病,在“文革”剛剛結束🚆,他生命中的春天即將到來時🐊👏,離開了人世🍁。
1987年,《九葉集》出版,“穆旦”這個名字重新被詩壇憶起。30多年過去💘,已被越來越多的人奉為經典😎。“他的詩歌沒有直抒胸臆的宣泄和口號,比同時代的詩人更普世”,余世存分析🧑🏽🦰。王家新認為♕:“自胡適等人提出文學革命的主張👨🦯➡️,以白話文替代文言文🚑,中國新詩漸漸確立了以現代性為追求的目標🥩。穆旦身上🔦,恰恰體現著中國新詩對現代性的追求,而且他是同時代詩人裏🪀,達到的成就最高🫵🏽、最充分的。這也是我認同穆旦的最根本的原因”👰🏽🧏🏼♀️。
百余年來,漢語詩歌的命運其實很悲慘🩵。“在政治🧗🏿、經濟、文化的空前轉型過程中📔,漢語最美好的一面與人們相隔越來越遠,現代人的文字越來越粗鄙”,余世存感慨,“這也是為什麽我們那麽懷念穆旦的原因。詩本來就是語言最精粹的表達☺️,詩歌寫好了,才能提升一個民族語言的表達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