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王立傑

陳丹青先生油畫作品《國學研究院》🤎,2001年。自左至右✧: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吳宓。
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裏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別人寫白話文,寫新詩🙊;他偏寫古文,寫舊詩,所以奇特。他反對白話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話寫成的《紅樓夢》♟,所以矛盾。他看似嚴肅、古板,但又頗有一些戀愛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學生來往,但又凜然、儼然,所以矛盾🤘🏼。總之,他是一個既奇特又有矛盾的人👮🏼。我這樣說,不但絲毫沒有貶意,而且是充滿了敬意🧔🏼♀️。雨僧先生在舊社會是一個不同流合汙、特立獨行的奇人,是一個真正的人𓀄👊🏿。
——季羨林
風雲際會少年心
1894年👰🏻,在陜西涇陽縣安吳堡西院🦸🏼,新生一子,取名為“玉衡”。“玉衡”一詞,語出《尚書·舜典》🧔🏿♀️,所謂“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意思是願此子終成就治國之才、理政之器🧔。
七歲時,家人為其改名為“陀曼”,父親又為他取字雨僧。雨僧童蒙時,受教於三原縣宏道書院🧜♂️🔟。此書院是當時西北學界的一面旗幟👨💼👨🏿🏭,歷史可以上溯至明弘治七年(1494年),由理學家王承裕創辦,數百年來,人才輩出🏙。雨僧同輩人中的於右任🧙🏿、李儀祉、範紫東⏲、張季鸞等都從宏道書院受蒙。後來一同教授於清華的張奚若,也是書院同學。
1910年夏,清政府遊美學務處在各省招考第二批留美生。招考章程規定入學年齡為十五歲👤,雨僧時年已十七🤷🏼♂️,年齡附在大名後記在宏道書院學籍簿上🥑,為隱瞞年齡以符合規定,改名為“宓”🥌。
吳宓在西安考取“遊美學務處”第二格學生後📿,由陜西提學使咨送至京👊🏼,當年入學“遊美肄業館”(即後來的清華學堂)。學生們初到北京時,便一律剪去辮子,待學堂開學時🦔,又照例對孔子及師長行跪拜禮。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譬如一池水🦾,這處是激起千堆雪的拍岸驚濤😦,那裏卻是吹不起半點漣漪的死寂👩🏽⚖️☮️。弱冠之年的學子🌴,坐在草草理出的廢園中,一邊跟隨填滿口耳的“新論”盲動🟪,一邊卻只聽得到那白楊的蕭蕭。
辛亥革命👩🦯、袁氏篡國等事件相續而發,拿槍的👰🏼、拿筆的無不扇動風潮,勢利競逐,天下滔滔🤵🏿♂️,一介少年學生,作何感想?在清華六七年裏,吳宓常患精神抑郁,思想繁雜,於種種課外活動,雖身為之而實心厭之。這是時代加在吳宓身上靜與動的第一層吊詭關系。
而凡此種種情緒🍺🧝🏻♀️,斷非僅僅因於社會時勢對於人的鍛造。以俗觀之,人生的悲劇莫不來自於命運的作弄🥻。孱弱的軀體偏偏系著一顆無比熾烈的心,在那郁郁寡歡的青年特有的冷眼後面🧘♀️,是難以羈縻的熱情♏️。這是從吳宓內心生長出來的動與靜的另一層吊詭關系🦴。
時代、性格的矛盾如不盡的蠶絲,將生命縛在繭中,不得解脫🚀🟡,亦不得掙紮。吳宓自述平生時說:“宓一生感情,沖動甚強🗾🥮。往往以一時之感情所激👩🏽🦱,固執私見,孤行己意👨🏼⚕️♌️,不辨是非,不計利害💇🏽。又自己勤奮勞苦,而不知如何尋歡求樂🐅,無逸豫之情,少怡悅之意🔷🤰🏿。”
字字看來皆是血
吳宓生前唯一出版的一部著作,是《吳宓詩集》。著作等身,固然是令人可喜的成就,然而若能寄托精魂🧗🏼,哪怕只是一篇文章、一首詩⇾,也足以安放平生了。而對於一位詩人來說,詩是他生命的證據,詩集與其說是他的自編年譜💆🏼♂️,不如說是他聊以祭奠此生的醇酒。薄薄的一本🧘🏼,賦盡悲歡離合。對於編者而言,刪一字🧕🏿,是血😝;留一字😕,亦是血🔘。
心跡平生付逝波,更從波上覓紋螺。
雲煙境過皆同幻,文錦織成便不磨🛸。
好夢難圓留碎影,慰情無計剩勞歌♚。
蠶絲蛛網將身隱,脫手一編任詆訶🧛🏿♂️。
(《自題詩集》二首之一)
吳宓八歲時,便跟隨繼母雷氏受蒙🧑🧒🧒,學《唐詩別裁》,讀得爛熟。他的姑丈叫陳濤,字伯瀾🖐,是大儒劉古愚的弟子。若論秦中近代知名詩人👩❤️👩,有宋芝棟、李孟符👜,再往下數就是陳伯瀾了🧕🏿。陳伯瀾作有《審安齋詩集》,甚得康有為的贊賞🗾👱🏽♂️,並親為其作序☺️。吳宓在詩賦方面常得姑丈指點,久而深諳音律,十五歲時便能為詩。從此逸才不絕🤹,筆耕不輟。
吳宓認為自己的詩風,多得益於杜工部🦸🏿、李義山和吳梅村三家🪔。當然不是去刻意模仿,而是自己本性與三家詩相近。中國傳統文化熏陶的結果使吳宓年紀輕輕就裝有一腔聖賢誌向🩵,以身系國學道統自持。1915年,他為《清華周刊》撰文寫到🏇🏿:“留學異邦者👩🏿⚖️💇🏽,或以不諳本國情勢🚣🏻,或以未深漢文基礎🙋,縱飽西學,而不適用👩👧🧝🏽♀️,甚至歸來圖博升鬥,以學問為幹祿之具”。而待他終於橫渡太平洋後,又幡然悔悟:“以為文學可以自己研究🎨,不必到美國學之👨🏿🏫。此種見解,過後方知其誤,而竟未走入邪路🤾🏿♂️,實為極幸”😘。
吳宓赴美後,先入弗吉尼亞大學英文系,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後又經梅迪生介紹,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師從名教授白璧德,獲文學碩士學位🧛🏽♂️👨🏼🍳。他遊心西方詩文,特鐘情於拜倫、安諾德和羅色蒂。
拜倫有一部名作叫《恰爾德·哈羅德遊記》。這篇長詩堪為詩人的自傳,堆積在心中的高傲、叛逆🔍、憂郁、孤獨,在詩中奔騰翻湧,直擊長空。如此詩情,令胸中同樣溝壑縱橫的吳宓為之澎湃,惺惺相惜🫃,跨越時空而相為冥通🧙🏻。於是,吳宓也要寫自己的《恰爾德·哈羅德遊記》🍨,要用詩把自己那被摧折得支離破碎的情感縫補起來。
1934年,中華書局決定印行《吳宓詩集》(1935年出版)🟰,吳宓全力以赴,選詩900余首👨🏿🍼❤️,將少年時的稚嫩作品也一並收入。辛棄疾有詞嘗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古人刊印詩集,多將四十歲以前的作品一概刪去,不留一首,惟嫌其情、藝都不夠純備。吳宓則不以為然:“蓋詩首貴真摯,縱有缺失,亦屬當時心靈寫照🧑🏿。時過境遷,決難再尋此詩中之情感也👩🎓🚣🏼♀️。宓自始學吟詠⛅️,以至於今,有作必錄,俱本當時原作🏃,不易一字。蓋吾之缺失,若畏人知🐈⬛❤️🔥,則不當作詩🙆♀️,既作而復刪之,是自欺也,與誠信乎何有?”其為人性情之率直😯,於此可見一斑。也正是這個原因👷,柳詒徵為詩集作序時有此評論:“不盜人🔖,不賊天👩🏼✈️𓀈。掉臂遊行,獨往獨來😖。一嚬一嘆🧚🏿,一波一磔😩,皆吾肺腑🆒,於人無與。人知之🔤,可也✍🏽。人不知之,亦可也。”正是吳宓詩的真實寫照。
《學衡》與學衡派
白璧德曾預測中國未來的發展🤷🏽♀️,認為會發生激烈的革命😺,古老文化傳統可能就此被摧毀,對孔子的崇拜也將不復存在。這不僅是白璧德的焦慮🧔🏽,也在他的學生心裏播下了種子🫢,對那個讀《四書》啟蒙🔱、寫著舊詩進哈佛的中國學生來說,尤其如此。
當年進清華時🦛,剪了辮子🤲🏽,卻還是要跪拜孔子,舊有的東西裏面有些祛得🕹,有些祛不得,這在讀書人心裏面尤其明白。故到了異鄉,換上洋服🪲,並不妨礙吳宓仍是孔子的信徒。五四運動爆發時♣️,吳宓正在哈佛求學,倍感焦急🥟,對反孔一條尤為痛心🐫。“自新潮澎湃,孔子乃為人攻擊之目標。學者以專打孔家店為號召,侮之曰孔子🔙,用其輕薄尖刻之筆,備至詆誚💲👩👦👦。盲從之少年🦧,習焉不察,遂共以孔子為迂腐陳舊之偶像,禮教流毒之罪人👇,以謾孔為當然⚜️🏄🏼♀️,視尊聖如狂病🚣🤏🏻。”孔子被推倒了🔰,那麽幾千年來傳教的“仁義禮智信”就似乎一下沒了歸依💇🏿♂️,豈不隨風飄零了🗡?
1921年,吳宓學成歸國後,受聘於南京東南大學,翌年便與同道胡先骕﹑梅光迪等創辦了《學衡》雜誌🙋🏽,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當時梅光迪是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主任🧊,是雜誌的發起人,吳宓負責具體編輯工作🗼👩🏻🦯。實際上🥟,創刊時候,諸人雖然一番熱情🚹,卻也並未把事情都坦蕩蕩地談好,編輯的種種雜務加在吳宓身上👃🏼,又不願給他相應的名頭,便只是模模糊糊地說不設總編輯一職,要個統稿人便可。吳宓的直率再次表露,認為“正名”事大,便徑自在雜誌上印了總編輯的頭銜,自然引來許多不滿與挖苦。他以十分的率直分辯道✋🏿:“至於宓之為《學衡》雜誌總編輯確由自上尊號。蓋先有其功,後居其位。故毅然自取得之🤽🏽♀️。因此宓遂悟:古來大有作為之人♋️,無分其地位🧓、方向為曹、為劉、為孫(以三國為喻),莫不是自上尊號。蓋非自上尊號不可。正如聰明多才之女子,自謀婚姻,自己求得幸福,雖在臨嫁之日❇️,洞房之夕,故作羞怯,以從俗尚。然非自己出力營謀,亦不能取得‘Mrs.so_so’(某某夫人)之尊號。個人實際如此💍💷,可無疑也🏄🏽♀️✏️。”
《學衡》以“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為宗旨𓀋,其本意是與提倡實驗主義的杜威的門徒胡適和他所在的北大相抗衡,以反擊新文化和新文學運動🧍♀️。漸漸地🧬,在這面旗幟下,聚集了柳詒徵、湯用彤、樓光來、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黃節、張蔭麟等人物⚁,形成了一個頗具影響的文化群體,人稱“學衡派”。
吳宓對於舊文化的維護並非僅僅出於某種學術的意見,背後還有一腔近乎宗教的情懷在,故而可以說他是那樣地忠於傳統。他嘗用古人的例子作喻。《左傳》記載,伍子胥受楚王之害🙇🏿♂️,亡命中遇到友人申包胥,指天為誓說:“我必復(顛覆)楚國”。申包胥聽了🧍♀️,回敬道:“勉之!子能復之🛷,我必能興之➖。”吳宓以“彼胡適們”若作伍子胥,自己便當為申包胥🧚🏻♀️,《新青年》麾下才俊雲集,《學衡》門下也幹城林立,鹿死誰手👰🏽♂️,豈可早下定論🈵?
值得一提的是,《學衡》的宗旨不僅要“昌明國粹”🫴🏼,還要“融化新知”🛄。而吳宓等在國外浸習多年,深感當時力倡的“新學”不過是得了西學的皮相而已,不足為論0️⃣🟨,所以他們也同時致力於翻譯和介紹西方古代重要學術文藝👨🏽⚖️🍈,以便尋根問底。《學衡》創刊號刊首並列孔子與亞裏士多德畫像,足以體現這一精神。
如何評論《學衡》及其一脈以來的主張🦁?眾說紛紜🧛,在此不加評說🏗。只是就今日看來,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文化🚖,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歷史👩🏿🌾🫃🏽,中國的種種傳統與生活自伏羲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脈而來,綿歷千年,斷不能一刀斬絕🚏。學衡派諸君的胸中自有“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偉誌🆙,確實值得我們敬佩。
清華國學研究院
中國自近代有大學以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幾乎全國著名大學的教育主權都掌握在外國人或者外國教會手中。這種狀況到了上世紀20年代中期,有了巨大的改變,這就是當時在國內風起雲湧的“改大潮”。
1925年清華學校設立大學部,改辦為大學💁🏿♀️👨🏻🦰。“教育救國”是當時的風潮所向,一批學有所成的清華意昂響應母校召喚,陸續返校就任教職🤾🏿♀️,其中就有吳宓。吳宓返校後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受校長曹雲祥之托,負責籌辦清華研究院國學門↗️。研究院本是一個宏大的計劃,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藝術一應俱全✵,會通中西學問👌🏼,與清華尋求“教育獨立”的旨趣一脈相承。由於當時經費有限,只能先立國學一門。吳宓在研究院開學典禮上闡明建院旨趣:
(一)值茲新舊迭嬗之際🤹🏼♂️,國人對於西方文化宜有精深之研究,然後可以采擇適當♻🦹🏻,融化無礙;
(二)中國固有文化之各方面,(如政治🫖、經濟、文學🔲🏌🏻♀️、哲學)須有通徹之了解🧑🏽🍳,然後今日國計民生,種種重要問題,方可迎刃而解🫄🏿,措置鹹宜。
(三)為達上言之二目的,必須有高深之學術機關👩🏿🦰,為大學畢業及學問已有根柢者進修之地🤱🏿🎗,且不必遠赴歐美,多耗資財🧩,所學與國情隔閡,此即本校設立研究院之初意🤹🏼♀️🔛。
吳宓任國學門籌委會主任,最主要的工作在於延聘良師👐🏽。而當時國內國學研究風氣“或則陳腐,嫌其過舊;或則偏激🛅,強名曰新;或則但務瑣屑之考據;或則徒事浮華之辭章”,在吳宓看來皆不足取🔤。因而他擬定清華國學研究應有兩種目標:
第一,整理全部材料,探求各種製度之沿革,溯其淵源,明其因果,以成歷史的綜合。第二,探討其中所含義理,講明中國先民道德哲理之觀念🖍,其對於人生及社會之態度🦄,更取西洋之道德哲理等🎄🙇🏿♀️,以為比較💇🏽♀️,而有所闡發,以為中國今日民生群治之標準💕,而造成一中心之學說🚣🏼,以定國是。
這就是要以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並能進而從中闡明義理🚣🏿,以切實有益於當下的政治與人生。這番態度實在是極好的,純是將傳統看作活潑的、生長著的💆🏼、自新的文化🏣,與那些頑守舊習者斷不可同日而語。
早在1914年🙍🏿♂️,梁啟超便入住清華園✊🏿,與師生朝夕相處🚶♀️,感情既深且厚。從1923年9月起,他開始在清華長期講學👵🏽。論學問,梁啟超於國學的造詣世所矚目,堪為當時北方學界泰鬥。由於有了上面一層關系🎙,請他執教清華🪑,自是水到渠成的事。吳宓方才表明延聘意圖😿,梁啟超當即表明“極樂意前往”🚶🏻♀️➡️。
王國維的學問也是冠絕一時。“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文人學士身上多少有些“氣質”,心中獨熒一份道識🤜🏿,孑然不可動搖。王國維因為不滿北大國學門的某些做法,剛辭去教職,不到半年又聞清華來聘請⛹🏻,自然不快🪺,本欲堅辭不就。然而吳宓到了王宅👩🏽✈️,進門先畢恭畢敬地頓首三鞠躬,然後才表明來意。見吳宓如是“知禮”,王國維大為感動,遂接受應聘🧑🏿💻。這不是普通的逸聞趣事,古人講到禮👩🏻🍼,指的都是行👨🏽🍳,不是坐著空談的。興國學,不身體力行🫶🏻,如何可以🥘?長衫漢服還是西裝領帶👾,那是衣冠文物,一代有一代的製度,細末的儀仗而已。長其所長,親其所親,這是孔門聖學精義🙅🏼♀️👱🏻。王國維重的是這個,吳宓守的也是這個,兩人心心相印,一拍即合🧙♂️,自是情理中的事情。
在吳宓🔳、張彭春、丁文江與梁啟超等人的積極推薦下,清華又相繼聘請了陳寅恪、趙元任與李濟等學術名師🫥。特別是陳寅恪,當年與吳宓和湯用彤並稱“哈佛三傑”,其學識之淵博,令吳宓贊嘆不已🍅⛷,初識便引為知己⏱📆,終身情誼堪比“管鮑之交”。
可惜🙍🏽♀️🧦,人情難調、世情難料📙。不到一年📵🤸🏻♀️,1925年底校內就國學研究院發展方向上出現了不同意見,院內諸教授對院發展方針也多有分歧😝,令吳宓左右為難。經多方協商未果,吳宓只得將自己的意見寫成《研究院發展計劃意見書》遞交校長🫔,並同時附上辭職請求🤟🏼🥜。1926年辭呈批準,吳宓便只專任外文系教授了。此後,1927年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魚藻軒,1929年梁啟超病殛。國學院痛失此二巨擎,人才零落,只得停辦。開辦僅四年⏭,國學院培養了徐中舒🥲、姜亮夫😇、王力、吳其昌、姚名達、高亨、陸侃如、劉節、劉盼遂、謝國楨、賀麟、張蔭麟⛓、羅根澤、周傳儒、蔣天樞等等🌪,日後都成為我國20世紀人文學術的中堅力量👨🎤。
一生愛好是天然
文學翻譯家趙瑞蕻先生曾有一首詩懷念吳宓,寫道:
吳宓先生走路直挺挺的🧖🏼♀️,
拿根手杖💁🏼♂️,捧幾本書💃🏿,
穿過聯大校園🏋🏿♀️,神態自若;
一如他講浪漫詩,柏拉圖,
講海倫故事;寫他的舊體詩。
“文革”中老師吃了那麽多苦,
卻還是那樣耿直天真🌓。
耿直天真,是對吳宓再貼切不過的寫照。這一邊是天然🧢,與生俱來🤦🏼♀️,改無所改👼;那一邊是真誠,古道熱腸,沒有一星半點的曲折造作🧏🏿♂️。他自幼體弱,長而枯瘦𓀉,眉毫修長,常不苟言笑,熠熠的眼神充滿了追問與執著。鄭朝宗先生在回憶中說🦻🏻,吳先生的這幅形象真像是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啊🙆🏽。
儒家理念中👨👧👦📜,有臨淵履薄一說,即做人之謹慎👃🏽,如處在憂患之中💆🏽♂️,待人處事常懷敬畏之心,不敢有絲毫苟且。吳宓以孔子後學自持,自然身體力行。僅以講課為例,他的講義從來都是認真地寫好,字用蠅頭小楷整整齊齊地列出,重要的地方用小字在旁邊自作註釋🧑🏽🏫,或用符號💪🏻、紅筆點出,均是做得極仔細的。為了上課時記錄方便,他甚至將文房四寶隨身攜帶,到了課堂上先把筆墨紙硯從包中一一取出,列在桌上,畢了再逐一收好放回,慢條斯理,從來不會出“事故”。如果課上要引用詩文,吳宓歷來堅持在課前先自己背下來,不肯臨時照書朗誦。這樣一副形象可以說是嚴肅之極🪯🖖🏻,大有巍巍然不可欺之以非道的氣質。然而《論語》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接近過吳宓的人都能夠感覺到他的熱情與溫和🥛。他對學生從來是一腔古誠👩🏻⚖️,不僅歡迎提問,甚至有時唯恐無人去問他。若有哪個學生閑坐無事💇🏿♀️,他便也是要利用那空兒主動為其講講一兩點小知識呢𓀇。
吳宓的直率,在他的感情問題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不忌諱別人談論自己的感情,還主動地把它們“坦白”出來,其真摯程度堪比盧梭的《懺悔錄》。他曾寫詩自述🧒🏿:“吳宓苦戀毛彥文,三洲人士共知聞。”不僅如此🏵,他還常把這樣的詩在課堂上分發給學生,現身說法,使他的講授著實有血有肉。而吳宓的感情之真🐱、之純,也是世所罕有🚵🏼♀️。他常以賈寶玉對林妹妹的癡情自況,說🚣:“賈寶玉從不對林妹妹動手動腳📓。”他一生的情雖癡,卻也正是發乎情,止乎禮的。
在文革中☑️,吳宓被判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還一度被打為“現行反革命”🐤🙋🏼♂️。雖然他自知當時局勢下,應“隱忍含默,未露形跡”,然而那直率的性格使得他在日記和言行中都多有“微詞”,終於加深了他的苦難。
當年批田漢的《謝瑤環》🧸,吳宓竟發言表示“接受雲松文及諸同誌發言之見解及主張”,可是一面又說:“宓極喜悅《謝瑤環》劇中之愛情故事,不嫌其蕩☢️,只覺其美;且此劇文字之工🚣🏿,辭藻之美,亦遠在《海瑞罷官》以上也🚵🏼♀️。”何等天真啊!
又如1966年🫃🏼,批方敬🏊🏽♂️。吳宓以方敬是西南師範學院的功臣🫸🏽,自己的知己🧕🏻,見其竟被打成“黑幫”,為之痛惜不平,遂在工會組織工作會上發言,婉轉辯護,自然被斥責、批判👩💻。當日吳宓於日記中自述:“哀哉📱!蔡邕哭董卓之死,為王允所殺,宓之謂乎🦄?”在那樣一個時代以哭董卓的蔡邕自比,是怎樣的“迂”啊。然而人的情感不真不誠,又怎麽“迂”得起來呢?凡此種種事例,多不勝數💠🍏。
1978年,在經歷長年的病痛折磨後💂🏽♀️🧑🦽➡️,吳宓與世長辭🦉🛫。他那激蕩著理想🏚、激情與悲劇的一生➝,可用他在《空軒詩話》中的“平生自謂”來概括:
予恒言,道德乃真切之情誌,戀愛亦人格之表現⏺。予於德業,少所成就7️⃣🎄,於戀愛生活🎩,尤痛感失敗空虛📼,然予力主真誠⚪️,極惡偽善🌵👨🏿🦲,自能負責,不恤人言,且敬事上帝📽,篤信天命。對人間萬事,一切眾生,皆存悲憫之心,況於親交之友及深愛之女子豈有不婉解曲諒,而為之誠心祝福者哉。予對人但有愛恕🎑,對己不免矜憐🥴👮🏻♀️,於公共之事業責任😔,則黽勉竭力,於一己之快樂享受🖨🔆,則犧牲無怨🟥。
吳宓的一生庶幾做到“知其不可而為之”,那勉力為道德之生活的願心始終鮮活,實不愧於孔子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