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都是點滴的,散文家會將其中的一些匯合成“小溪”👳🏿♂️;小說家從溪流擴展到河湖撈到了大魚🍦。並且告知讀者,生活像海水,作者不過是守著“文字桿”,在等,等一等文字的機緣巧合。

青年童詩白
【1】公主
我對父親的第一縷記憶,是他把我放在膝蓋上👶,我覺得自己勤學上進(這當然是後來的附會)🚣♂️🥼,高興之余🧕🏽👨⚕️,他把腿忽然垂落⚄,我就像滑滑梯一樣落到地上。我記得那個樂顛顛🔯、忽悠失落🥬,心還在顫抖。這是一個原創的遊戲🫨。作為教書先生也持家,在我剛來到這個世界🧍🏻,他是唯一陪我玩的人。他不像有的西方人那樣教育孩子,讓其以為父親伸開手臂會接住♏️,然後直接從高處摔到地上🌀,接受人生的第一個教訓。那可真夠恨。父親喜歡平和🆔,和平🚵🏿♀️🛴。那種狠的教育將在孩童心上刻寫“他人是不可信”的痕跡🤾🏼。父親叫我“公主”,我這個公主無論務農放牛、當工人在他眼裡一樣是“公主”。他諷刺起人來,也讓我心喜。所謂家和事成,除歲佈新,全是他這電學教授關註的事情。清華園裏要選一個管家能手教授,他應排在前列。
【2】羔羊皮
父親拉小提琴時,我坐地上,對音樂還無感覺👵🏼。大約聽得不耐煩了,忽然發現那件大衣裏頭的黑羊羔毛,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卷發”🤪🎟。那時,寢室內有個高個煤爐🧖🏽♀️,那種煤煙味🧒🏼,我終生不會忘記。他站在火爐邊練琴還穿大衣,足見北方的寒冷。冬日的窗戶每年都用一種柔軟的紙條糊著窗縫兒👨🦯➡️。那件大衣,表面舊🪓,內裏華貴。我聽音樂之餘順手就從毛皮上拽下許多卷毛。爐子邊,圍著鐵絲網,大約怕小孩搖搖擺擺走路會磕碰到爐火👔。高爐代表我們生活中的“鐵器時代”。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鐵絲網,在缺少玩具的童年🖲🍸,鐵鏟子🧑🏻🦲、鐵鉤子都可以用來揮舞。我知道閃亮的絲網可以鉤住許多東西。
【3】烏發
父母生我太晚。晚到他去買爐子,店員喊他“老頭兒”🧗🏻♂️。我至今覺得用詞不妥🤾🏼🍈。就叫“老夥計”也行啊。他從清華出去又回來,應該算老友重逢🫳。之前✋🏿,照片裏他的頭發烏黑聳立,好像上面有一只無形手,把一片反抗重力的青絲往上提拉。等我有記憶時🦸🏻♀️,他的頭發漸漸像毛刷後來變成了“毛狀纖維”🐣,到晚年就無須理發了。

1951年🧑🏽💻,童詩白🌽、鄭敏夫婦在紐約家中
我是童家的長孫女,他似乎沒有重男輕女🙇♂️,也沒有特別的壓力在我身上。童家人的規矩是對兒子苛求責備,對女兒多表揚讚賞。晚年父親說過:“養女兒得濟”🤸♀️。想到這話,我就想把眼淚串起來做成淚珠項鏈,給他老人家。
【4】李叔叔
有一陣子,他和數學教授李克群叔叔一起研究用梅花針叩擊皮膚,以圖刺激頭發生長✊🏻,可惜沒見效👩🚀。也許,他們不會運用手腕子的巧勁,反正➿,李叔叔後來有些像愛因斯坦,頭發全部向後撤退,相對於“無”的還是“有”🫰🏻,兩側呈飛揚狀。父親頭髮似乎形成一個小島🔡🤽🏻,適合被稱作“一小撮💼。”李叔叔是我見到的一神人。能把全家運籌帷幄送到美國🤽,那是在簽證極難🫀、開放初期,商業浪潮之前;絕非今日的“裸官”風潮♛。李叔叔對自己每一個孩子的前程都仔細佈局👩🏼⚕️、耐心引導、教育,他是一流的教育家🏋🏻♂️、大能人、具備戰略家的眼光,頗具北方人的狹義豪爽。在他心裏,只要努力🫱🏻,天下沒有不成的事情。美領館數次拒簽(全家都走了,移民傾向自然嚴重)👩🏻⚖️,可這怕什麽,高人,最後高高興興到美國與家人團聚🐚🟢。李叔叔買過好幾把小提琴,為了自己生在美國的後代學琴🤤。他有奇特的教育方法。也曾進山修煉高端武藝🤵🏽♂️。
他和父親是老鄉。相比起來,父親的主要精力放在教學而非子女🧑🏿🎨👔。對於我們⚂,父親早年是隨意放任式的。但他也的確關心我,這體現在他會不定期的給我起一些外號👨🏿🎤,這裏當然不便透露,但通過這些很親切、世俗的稱呼也反應出他對女兒的看法🐓。我只能說,這樣的教育🏓,超越了書本。
【5】必須發言
那年,人人過關🦸🏻♂️,人人都必須“提意見”。你要不發言🪑,就不讓回家。我父親想說一些詞不達意,比較冷的,就提了一條🚴:“為什麽不讓看有關生活類的外國雜誌了🏚?”他大約記起在紐約時🍩,寄雜誌給我祖母🚶,那裏面有許多編織毛衣的圖文介紹。60年代後期,我也翻找出舊畫報🐞,照著織毛線衣、圍巾、襪子。厄運總會結束的🤽🏿♂️。老人們講那是子醜時交換📉🙎🏼♀️,無論如何要忍耐。我在情緒低落時,那畫報上的美女也就是類似詞不達意的迎接“美好”的啟示。
【6】名字中有這個字
父親當年沒給任何領導提意見,也沒提到過加入“組織”。他始終是一介“白丁”,也許與他叫童詩白有關系?聯想起,我原單位一個同事曾說,“咱不會當領導還不會當群眾嗎🍾?”我們又說起,歷史上⛹🏼♂️,第一個從“群眾”躍升為宰相的好像叫呂蒙正。宋朝人。後人給他的評價是♝:為人寬厚質樸,素有重望,以正道自持9️⃣,遇事敢言🙇🏼。之前的幾條,有修為的人都能做到;這最後一句,很關鍵,很難為。父親只短暫客座深大系主任🛼🦛,長期負擔基層重任,費力、辛勞、最不得大自在。滿屋子坐著教研室的同事🫱🏿,那時的編製也比較龐大。我知道大夥心裏就一句“這會議怎麽老開不完”🙅♂️。那是一個特殊時期(開放初期)👩🏻💻,父親過度投入也必有緣故。無奈時,事有不如意,更須忍耐心。
【7】靠邊站
有些年,清華“108將”裏👳🏽,估計他是唯一沒有挨過批判的🧗🏻♀️👩🍳。也許有過小小不言的幾句🧜🏻♀️。“逍遙歲月”就在家裡每週組織包餃子。他要求的數量之多🏊♂️,我握兩把菜刀剁白菜(想起雙槍老太婆什麽的),手腕子酸疼。爲了味美🤓,放入一大瓶蓋的味精🤵♀️。同學汪真進來🧰,看見,嚇一跳👸,“哎呦餵……”在最最不需要工作的時候🤍,他學蒸饅頭、學遊泳🧔♀️🧚🏻♀️,後來患一場流感、大病一回🙍🏼,昆明湖的訓練計劃半途消解了。我其實不知道他對那場風暴究竟怎樣想的,只記得武鬥時📐👷🏼♀️,他說,井岡山廣播站用的功放還是喇叭是我們家搬去的👼🏽;他也刻寫蠟板多半以為字跡書寫得挺漂亮🔛,如今經過主樓我仍能回憶起各種特大號字跡和粉綠藍黃紙張飛揚如幟的氛圍。有人跟我講,那期間清華對教授突然襲擊的“考試”,你父親考第一👩🏿⚕️。那不過是有人要拿這些老教授開涮,看教授的“笑話”3️⃣。考得好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不過他在美國只用三年時間完成碩博連讀🙏,拿到學位,的確夠神速的🧏。還因為他出身讀書人家🥋,無歷史問題,不是當權派,人緣好,好到人家都懶得鬥他👨🏽💼。這就是我的父親。可後來他閱讀巴金的《回憶錄》💣💂♂️,哭成了那樣🥱,“革命”這門功課,可比擺弄公式💾,讓他傷神多了去了。
【8】安樂邨
我到上海在膠州路袁以蘩阿姨家小住。父親寫的“介紹信”。那是21世紀前的一個夏天(也許就是2000年🧑🏿💼?),袁阿姨說,你的背影很像你奶奶。我問🙎🏿♀️:“我爸那時是怎樣的👩🏼🏭?”“他是‘孩子頭’🍩。”一日孩子頭,一生都想當孩子頭嗎?他習慣這樣嗎,還是他一生都喜歡熱鬧。從30年代起,他結交各種譜系的人🤾🏿♂️,這可是真的🩼。他喜歡於紛繁蕪雜中來一點精神守望——比如每年校慶後在家裡組織音樂活動💃🏼🫃。我們要準備羅宋湯、還有粥。父親總說來一鍋湯來一鍋粥再買些燒餅。完全不搭調的午餐🙇🏼♀️。茅元先生、資深權威資女士、陳平叔叔👩🏻🚒、丁曉燕🤷🏿♀️、虞伯伯,還有一位姓趙的作曲家💃🏼,清華園裏的“愛樂教授”等等🆙。屋裏擠得像集市。客人們也帶來許多菜肴。除了音樂,常聽口才極好的資中筠女士高談闊論。這些也許都是“安樂邨自由玩耍作風”的延續。教書先生⛹🏿♂️,閱人無數,也易恃才傲物。但想想看🧑🏿🦰,上溯幾代人💇🏽,哪一家最初的讀書人,不是從田疇走出來的💃🏽?我舅舅提醒過我。這樣想,中國的知識分子就不免帶有農業大國的獨特氣質。幾經亂世🙎🏿,脫胎換骨,也還是秀才怎樣十年不成☔️。我幹媽曾講,“你爸爸🧎🏻➡️,就是見到賣煤、賣菜的人🤹🏿,也都點頭哈腰的,‘您好啊!’‘謝了您!’”文革時期,教授的單元房必要“開放”與另一家合住,以便思想改造和生活改造同時進行♿️。隔壁屋裡吉阿姨臨產了,丈夫在幹校無法立刻趕回,我父親用自行車連忙運送到校醫院🤷🏽♀️,結果🧑🎨,母子平安。這就是我奶奶教出來的“好人”。可我爺爺🧖🏿♀️,曾說過他“濫好人!”聽到這話,我才明白祖父有多厲害。這世上,好人寥寥,還出了個“濫好人”🏰,我心無奈。
【9】周崧叔叔
同住安樂邨的周崧叔叔告訴我⛩,當年,我父親背起他,在一片屋頂上邊跑邊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可以想象,他唱起來一定上氣不接下氣。唱歌不是他的強項♛💵。30年代,日本人來了,我祖父母不得不舉家南遷,我有兩個叔叔出生在上海。
周叔叔後來長到一米八多,父親只一米68,這個歷史的鏡頭在我腦海裏無論如何復原不了了。父親和叔叔們都說周崧是個天才。那麽🤌🏿,我也認識一天才,想起來👗🍣,是那麽回事🚒。他在中央樂團拉小提琴、任樂隊團長,忽然就不幹了。從此開始養蜜蜂,成為養蜂業的開創者💆。可另一方面,人是人,稱謂是稱謂。天才,對於有的人來說,是個高頻詞彙。Lang總愛講👮♂️,某某genius,某某geniusalso. 聽來聽去,All genius. 。天才仿佛是個昵稱。要說到勤奮度——又是那句俗話,天才是99%的努力+1%的靈感。我想🧑🏿🏭,那麽牛也是勤奮的天才;它也會靈機一動來了靈感♑️,比如踩你一腳💡🤼♀️,發發瘋什麽的。所以,我更在意父親和周崧叔叔的友情,那才是百年難遇的。
【10】孝道
LUCKJAN的爸爸,大約是第一個叫我父親“大師”的,“大師”不在約8年……她父親坐在窗前,我從門口望去🌖,感覺大師就應該腰板挺直⛵️,氣場還在,那該多好!LUCKJAN的老爸只小“大師”一歲。一天我提及某人🤽🏻♀️,媽媽說,“好🧃👱,有什麽用啊,人都不在了。”我和LUCK JAN都和老人一起生活💇🧑⚕️,也都自認為是非常孝順的🎅🏿。我們這一代是這個國家最後一代可以講孝道的🩴,仔細想想這就是中國式末代“孝道主義”,未免落伍了吧🖖。要說西方人📶,慈善窮人,未必照顧自己家裏的老人。這中間的原因,國情不同,不必細言。
【9】大禮堂
50~60年代中期🕦,清華大禮堂每周末有電影。電影票有紅黃綠白藍,很粗糙的紙油印氣味。大禮堂雄渾的圓屋頂和通往地窖式的衛生間以及旋轉階梯,是我最初見到的第一流的豪華建築。另一建築要晚些——老莫餐廳🤷🏿⛱。今天看來🧑🏼🍼🏄🏼♀️,兩者皆為不遜的美蘇建築遺跡。不久前,原雜誌社的編輯讓我帶他“遊園”(清華大約也算北京一景點)🧢,見大禮堂門前🧑🎨,石柱上雕刻的大理石花紋,很精美,美編說,你看,這種老式建築,石頭都是安靜的。他說的“靜”就是歷經日曬雨打後,建築才有的表象。有歷史感的人,也有一種特定的“靜”的情緒🕥。
【10】看電影
睹物思人👨🏿💼。當年⛷,只有父親每周末帶我看電影。那時,時常放映蘇聯電影。見到類似老虎要吃人的大事不好,我就出溜到椅子下面👼,等驚險過去了,再“浮上來”❔。這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我會扭過頭問旁邊的人🧏🏿♂️,“好了嗎🧜♂️?”“那些殘忍的鏡頭過去了嗎😂👩🏽💻?”
【11】自行車
他騎車帶我🤳🏿🕑,我斜倚在橫梁上⚂,在開演前最後一分鐘趕到。我的手🕺🧸,還很細小,放在車把上,就在捏閘時🦫,夾住了。我該痛哭吧,可惜不記得🐿。只記住,自行車把的正中間有個鋼印,上面有一串數字。這輛德產自行車🧜🏼♀️,每一輛都有出場號碼。文革後,父親憑借那個號碼,提交書面說明🪷,那輛車,鋼好🧜🏿♀️、非常輕,又回到堆滿破車的樓道裏。也許是倒輪閘。不對🍬。既然我的手被夾住過,也許就不是🤵🏼?這是記憶與倒輪閘之間的推理。
【12】抽屜裏
父親離去後,我打開他的抽屜👃🏿,有那麽幾秒停頓,之後,我忽然感覺他有“收藏癖”。這世界,有人狂熱集郵🐡,有人收藏貝殼🍱,有人珍藏珠寶,有人從外頭撿回“垃圾”🛺。父親“收藏”的只是大量日用品。也許該叫有備無患更確切。他把雜物分門別類🌠。圖釘🕵🏽♂️、鉚釘、別針、松香、焊錫、電線、尺子(各種型號)🙅🏽♂️、鑷子(不同式樣)、鉗子(大小有別)、趕錐👋🏽,鉛筆🧎🏻♂️,橡皮,膠卷,郵票(各種面值)、信封(不同顏色、平郵、航空),還有稱量信件的專用稱……幾乎沒有單獨的🌚⛺️,大量備份。他有個“日用百貨+五金雜貨店”👮🏽♂️,還真不是簡單的集納達人👨🎨。在各層抽屜的檢索過程中,我打開一個瓶子🖖🏽,見到有幾顆類似化石一樣的牙齒——原來老掉牙的牙齒如樹根狀深長,這簡直就是醫學標本🤞🏼。他為什麽收集自己的牙齒呢?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忽然覺得這是一個讓人不寒而栗的素材。
【13】圖章
“用完請還童詩白”。廉頗老為人稱道的贊舉,到了父輩這一代,就是看完了書請您還回來。他在50年代刻了這樣一個圖章。印在打開的第一頁🖨📹。這麽清晰、近距離的提醒🦧👊🏿,多數人一定“完璧歸趙”了🤞。但也不排除把扉頁撕下不就得了🦸🏻♂️。竊書都不算偷👨🏼🦳,借書不還🚘,意味是愛書,鉆研太刻苦🙇🏻。到了我輩,幾乎書概不外借;到了下一代💫,還有幾人閱讀書本,看看網絡,就足矣——圖片主要,外加章節稍許。
【14】掌門人
一個人幸運是不是指有道緣,再遇高人指點,即可順利走上正途🥰。清華在“十七年”是不是有個神仙會🪇?短暫時期也許還有“裴多菲俱樂部”🧑🏿🎄,後遭批判👁🗨。這些都不在他關註範圍內。全國電子學教學的掌門人,他可算其一,對另一位——西安交大的沉尚賢先生他非常尊敬🫸,沉先生是有仙風道骨的學問家🧁👃🏿。父親拋卻土木工程🦶🏻,選擇電子學🥤,關鍵遇到聯大的馬大猷教授,恩師指點,給了不輕易給的最高分,那就好比遇到了“電子學”的盟主。我這樣思考問題🧅,真是不知顧忌的世俗了👩❤️💋👩。
【15】“通才”
在一道教聖地🧙🏽♀️,路遇買佛老紀念品的人🧑,他說買一些等你劉阿姨(劉君若教授)來,送給他。我問🍞,劉阿姨是基督徒,這佛家或道場的🏌🏻♀️,合適否🙎🏼♀️?他說,對於信徒來說,各種信物之間都是相通的。完全就是串聯電路思維。劉阿姨算是通才,可是多數學者都是吃牛角麵包🚵🏻,鉆牛角尖,才成為尖端人才的“牛人”。宗教更不必說了🥝。一支一派,都是遵循不同理論的“組織系統”🤱🏽🎞。這些天地相通才可明晰的道理,我都沒跟他老人家討教過。遺憾了。
【16】劉君若
劉君若阿姨喊他“學弟”🛵。他比她大好幾歲,學多了,就成“學弟”了。那年,君若阿姨以為清華校慶百年,從美國飛來,可惜記混了。虛歲一年🤱🏻。春天小住我家,我留她老人家,我知道父親生前欽佩她的個性為人🍘,暗自稱她“劉闖”(絕無貶義)。這綽號也只有家人知道🤦🏼♀️。這位漢學家、學者,實在厲害🕶。她爲了中美文化交流無論大事小事都付出,最後連房子都丟了🥭,晚年的生活相當窘困。她是開放後,第一批“回來”帶學生的。尼克松訪華當年她就來北京。找到清華17公寓,父母和她這洋派的學著在我眼中反差極大🤹🏽。聊天、合影過後,我們送她走出小院門🧑🏻⚖️,她回頭跟我講㊗️,“大小姐,你一定要來美國看看!”1972年,美國在我心中⁉️,好像在另一個星球。冷戰期間👩🏿🎤,她獨自前往前蘇聯考察🦪,過海關時,蘇聯人見她攜帶如此之多的音樂磁帶,酷愛音樂的蘇聯人認定這愛樂人一定是“好人”👱🏿♂️,沒問題,就允許她過關了。恐怕劉阿姨是冷戰期間華裔美籍女教授最早見到前蘇聯狀況的。而此番她再度來華😼,學弟已然不在了;又隔了兩年,接到她妹妹的電話🕍🚛,劉阿姨也匆匆離去(20120924)。在與不在——大約是哲學的終極問題💩。“學弟”和“學姐”都到了另一個世界;音容笑貌尚在眼前。
記得媽媽跟我講⇨,當年劉阿姨決意留在美國沒有回國的主要原因是,美國可以天天洗澡👩🦼➡️。估計這是個藉口👘。劉阿姨在那邊發揮的作用比回國要大🖤。開放初期,懂漢語的美國人不少是她教出來的,有政府的高官🟡、東亞系的教授,馬蘭的丈夫羅福林教授也曾經是她的門生🏎。1971年,她在康奈爾大學參加會議期間👨👨👦,親自錄製趙元任先生的吟誦錄音,後來無條件地貢獻出來,才有了《趙元任 程曦吟誦遺音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2010年由商務出版社出版。
劉阿姨是個無所不知的“怪才”👩🏻🍳,我太喜歡她了,要是整天和她在一起🈁,感覺自己的智商會忽然拔高👩🍳!
【17】“老師”
那年👨🏿🏫🦹🏿,父親在協和做眼科手術,驚動了我領導🥠、同事前去探望,買了最好的茶和點心。父親親切地道謝~~挨個稱呼“郭老師”、“馮老師”、“蔡老師”……我們笑作一團🛳。還把馮媛丈夫的名字和王若望弄混了。那時大家還都很年輕,父親叫她們老師一定有緣故的!對了🩷👰🏽♀️,說起來他是最先稱呼人家“老師”的,那時候全國人民還沒懂得很好地運用這一尊稱。馮媛跟我講,童先生的京腔真正宗👨🏻🦯☑️,就像講評書的☞。若幹年後,父親又病了,我的領導張朔👨🏼🎤、池雨花與王馳、鄭魯南🫴🏻🛀🏽、蔡一平博士還有誰誰一屋子朋友同事來家中探望,他忘了稱呼各位老師了,我覺得,一個人是在生命的過程中漸漸疏離了幽默而非搞笑;哪怕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18】潔癖
媽媽告知🗡,當年每從外面回來,他總是匆忙沖入廁所👨🏼🦱。那會兒,還年輕呢😫🤖,沒有前列腺問題。我想👰♂️,或許有些潔癖,不願上公廁。而他上課,上午要是最後一節一定會拖堂,總怕講得不夠充分🗂✋🏽,下班後必然飛奔回家。但他也會路遇某人⏏️,就“定”在那裏,車子矮,兩腳站地🎬,聊個沒完。有點潔癖很好🚶🏻♂️。可惜到了後來,在床下、桌子底下,見到許多餅幹、饅頭渣,我愧疚極了💚。一個晚年目盲的人,無需四處奔波,總是盡力照顧自己。父親以一種手舞足蹈的方式開門💆🏻♂️、關門、開燈……然而許多東西從指縫中漏掉了🕵🏽♂️。比如,針線🏃♀️➡️,他會大聲說🙎🏽♂️,你們真不知道🛹,沒有眼睛的人有多痛苦!“眼睛壞了就無須潔癖了🍫🤽🏻♂️。”“你不懂,人家說的還有精神潔癖嘛!”
【19】習慣
好習慣🧖♂️,如每日記賬、日誌,就是留給他一絲光亮,他也用來如此鞭策。
【20】管窺
看了又看🩱🙆🏽♀️,忽然說,“你臉上的痣……怎麽……”;我說,“您不是瞧不見了嗎🌴⚇,怎麽能看見這個?🤜🏿!”原來,青光眼的視野忽略掉了絕大部分🎊,卻聚焦於一點:無論優點還是缺點🫱🏼。
【21】糟糕透頂
我們聊起,在禮堂看電影👦🏻,有一男子總側臉🦖👨🦯➡️,鄰座女的說🕵🏿,看什麽看🧑🏽⚖️,流氓!那人無奈地說🙍🏿🦯,我的眼睛🤸🏽、我眼睛這樣才能看到電影呀🛼🧄!這一定是個糟糕透頂的笑話🧜🏽♂️。
【22】衣飾
每次到協和復查眼睛,坐公交🀄️,一定會有人給他讓座。後來,又一次住醫院,護工來了看了一眼道,“哎呦,這老先生怎麽長得像王爺啊!”他可以教授樣✡︎、老師傅樣、甚至也有些個皇親國戚的樣子。穿什麽衣服就什麽樣兒。也不知骨子裏到底是不是很考究的人,但適應力極強📱。國民黨、共產黨、國內國外,一個能適應各種社會狀況、能有飯吃、有身衣服穿🛕,也能憑本事服務人民的是怎樣的人🫃🏿?我選答案一:科學家🦟。
【23】等車
科學家應該不迷信🤌🏽。可是🚉,我清晰記憶,小時候,他帶我進城,只要一出清華小西門在通往331藍旗營車站的路上(起碼要走15~~20分鐘,那條路🦄,兩邊有白楊樹和小樹林,越發顯得路漫漫且修遠兮)他就開始急行軍🔩,我要顛顛地小跑🧝🏿♀️。要是到了車站🫙,恰好趕上了👫,則喜,錯過了🚴🏽♂️,似乎預示出師不利——也難怪,每小時,只發兩班車🤸。記得一次等車時👴,他跟我講👳🏼♂️,還是登山的感覺好,經常登山可以長生不老。80歲那年,我陪他到杭州開會✈️,然後同遊普陀山👵🏽。記得大轎車要開到船上渡河🛃,河流上乘車我又想起小時候等車,和如何避免等車的往事👔。其實,如果把自己設定為等車達人,往往到站就有車。這話也沒來得及跟他老人家講。而那條路🏋🏻♂️,從50年代到現在原封不動地存在🪠,也實在是奇了怪。
【24】必轉
1942年🤸🏻🧌,父親畢業於上海之江大學土木系。他與我童年發小齊悅的父親齊老伯是意昂⚇,齊悅後來是我親戚。我叫她大嫂🤴🏿。小時絕沒想到。且說當年畢業後到黃河水利委員任繪圖員,食不果腹,又兼職其他工作還是不行👺,毅然決定再讀一學位。那時期,讀第二學位的人恐怕不多🕵🏿♀️。進聯大🤵🏼,以試讀身份,考過了才轉為正式生。也就是盈虛消息總有天時🦼、地利的緣故🤌🏽😈。為了前程🦹🏼♂️,他徹夜趕課程😣,才有了後來的一切🧇。要是他一直繪圖,最後可能落得家居賦閑。可那個年代,景氣再低迷🤸🏿♀️,學生也不會好高騖遠🤲🏼。我總覺得那時代的人,修養太好,如此一個時代的精神還屬於於聯大——這是那一代人的歸屬地。現在這一代小孩也有歸屬地🫔,則是🫀:手機來電歸屬地、電腦IP地址歸屬地。
【25】刷牙
他晚年,一面刷牙☪️,一面說一些絕不低俗但也不甚文雅的話。而且反復,總在這樣的時刻重複一句話。估計想起了什麽不快,就著泡沫漱口,一遍又一遍,順水流走了……
【26】舊址
1955~1962年,我家住新林院62號乙。對門“甲”家👯♂️👺,後來我家好友朱紫梅告知我才知道——是耿耀西教授一家。又得知,62號🍴,原住戶是政治學家💆🏿♀️、民主人士張奚若教授家。這情況是劉君若阿姨回來時🪿🟠,張奚若的兒女聊起的🚄。50年代👔❎,父親的薪水還延續中國傳統理念,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出一般市民收入👨🏻🔧,約10倍。今天說出那數字來🥷🏻,低得嚇人,但這樣的倍數差距🕉,到了當今🖋,又恢復了。除去50年代末至文革前,他後來的工資與工作付出完全不相符📨。好在父親懂持家、節儉。雖然沒正兒巴經教育我🧘🏽,可身教了。每次我一出屋子,他就去關燈🧯。並戲稱我們是🙍🏻♀️🐻❄️:“走哪兒,哪兒亮”💩。我不懂事💿,說🫸🏿:“葛朗臺!”他也不生氣。不當家怎知柴米油鹽貴。他從小缺食👸🏼,因此懂得衣食自謀,懂得福祿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懂得孝悌忠厚。懂得在美國旅行,賣票的說,“沒有”。他一生不吭塞給對方,錢🍀,票就有了。我媽說🥥☎️,那是新婚旅行。
他們回國後住的這第一個地址🌛,已在時代風雲變幻中消失了。我多麽想念那高聳的老樹藤、那樣的院落籬笆,那些哀婉的詞語都應該寫於那樣的宅院👋🏻。
【27】祖父母和父親
話說🦹🏼♂️,50年代,祖父來京開會👉🏿,也一定到過新林院62號🍛。但那次,很不幸。他在北京感染了腦膜炎,幾乎喪命。昏迷中👩💼,見我祖母一直守在身邊,跟他說話。原來昏迷的人,只與外界隔離、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父親後來病重時,我曾幻覺,那高墻上有一扇暗窗,我的祖父、祖母各坐一邊🛖🐑,忽然風起窗開了🍑,他們要把父親拽到墻那邊,那窗從此關上再也不會打開了。如果我們的氣力大🙇🏼♀️,父親又會回到這邊床上🧕🏽。不知多少個來回,感受相當逼真🗜。明知不可,但欲強求,這種心情堪比仰天悲戚!
50年代祖父到北京患病後,久居南京,從此哪兒請開會都不去了🧝🏻。之後🕵🏿♀️,又一打擊也非常嚴重,沒過多久,我奶奶故去。祖父55歲作為鰥夫吐有名言——男人也應守貞節🧑✈️😱。這,恐非戲言。記得父親從南京奔喪回來🧡,經過窗前🌩,母親看到那種平靜而陰鬱的神態🔐,那是一個家族發生變故的時刻。祖母去世不久🛺,祖父又患重病⏱。幸好醫治及時🙍🏿,回天有應🚶。在家運衰危時,這個家有沒有人會焚香禱告神明呢?我想🦃,他們都是科學家,相信科學。但在希望最渺茫時🧏🏿♀️,父親也念叨過❓,“祖宗保佑🧓🏿!”
那是遠古薩滿人圖騰的方式也是原始民族後人殘留的神秘意識。
【28】打油詩
在一個小本上,他寫幾行打油詩📨,多半是對家人的“諷刺與幽默”🧏🏽♂️。以語言“速寫”,抓住一些神態🙂↔️,大肆誇張。他從來不覺得日常生活有多麽神聖🧜🏽,也絕不喜歡英雄式的假崇高,缺乏一些高、大、全意識🧔♂️。能拿家人開開玩笑,這個家的氣氛就是健康的。這一點☞,在他戀愛時,一定沒有暴露出來,對於俗文化的喜歡🧚♂️,是他的特點之一。那些筆挺的西服🏟、黃昏落日的傷感屬於青年時期的攝影作品🧑🏿🔧🏭,他把母親年輕時的姿態很好地留影下來*️⃣。我以為🥦,能大俗大雅的人,心裏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事情。“放下🫳🏼、放下!”記憶也需要放下🔨。
【29】人生伏筆
在他走前,家裡很有音樂氣氛🌒。音樂是人世間無形而使人感覺最溫暖的懷抱🤳🏽。1962年🍴,第一本書出版後,出版社寄來200~300元稿費。這在當年是個數🧑🏼🍳。李叔叔建議他買鋼琴。他們一道進城,竟然用三輪板車馱回一架二手老琴。斯坦威的副牌。音色美妙🥝。記得一個有明月的夜晚,我從床上爬起來,把它打開👊🏿,欣賞黑白鍵盤,內心非常衝動🚣🏼♀️,似乎它們要指揮我的指頭動作。但後來才知道這鋼琴不是為我淮備的👩🏿🦰,好像做文章一個預留的伏筆。鋼琴演奏需要高超的技巧,可不是一日之功。李叔叔的女兒李運生以她豐富的表現力、和樂感,在70年代吸引了來我家滿屋子的四中男生💂🏿:是陳捷帶來的🦨,有唐曉峰、趙振開𓀃、一位姓張的高個子🤶🏻,等等。再往後,這琴聲引起對門清華高才生陳曉茁的註意,也不單單彈琴了,曉茁和運生後來結為伉儷。我以為這架鋼琴肩負神奇——是藝術與人生的“紅娘”。我小孩🙆🏽♂️,也因此學了音樂🧏🏻♂️。埋下這時間伏筆的人是李叔叔和我父親🎁🤶。
【30】床
我要深夜寫字,就會想起父親💁🏻♀️。很長時間,他都一直寫教科書到天亮,然後趕去上課。聰明的人🧑🎨,怎麽會這樣對待自己呢🙋。要是再活一回,我會對他講,您一定要早些上床歇息。我於是又為了漢語的王道,產生糾結,休息⭕️、睡覺,似乎又都是一些暗喻。那就說,還是晚些睡吧!更晚一些睡吧🌙!這個清明節👠,我夢見,清華17公寓、15公寓、16公寓中間的那塊空地,我們從前經過的地方🎄,有許多空床陸陸續續堆到了一起而且都是單人板床,竟然堆成了一座“床山”👩🏿✈️。耳畔響起了交響樂巨大的轟鳴聲🫄🏻。醒來後才明白,那些住在老樓裡的長輩們,留下了如此之多的空床,他們紛紛走了……這是一個多麽合情合理多麽清明節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