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承載著時間與空間的記憶⚾️,建築的背後是建造它的人的歷史。
2018年5月🧑🏼🎤,同濟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建築口述史文庫·第一輯·搶救記憶中的歷史》,書中選刊22篇建築口述史采訪記錄。被訪者包括張镈🛡、莫宗江☢️、貝聿銘、羅小未、陳式桐🧑🏻🦰、漢寶德、鄒德儂、李乾朗等22位著名建築家。中國工程院院士馬國馨為本書題詞。
同濟大學出版社旨在將《中國建築口述史文庫》打造成為保存人人記憶中有關中國建築的歷史,借此倡議全國更多的建築學界同仁👨🏼🎤、建築學愛好者能夠參與到這項工作中來,為中國建築的發展歷程留下珍貴記憶。
澎湃新聞請講欄目經授權摘錄書中部分內容逐篇刊發👨🏽🦰🏄🏽♂️,以饗讀者。今天刊發的是莫宗江的口述。

五臺山佛光寺 視覺中國 資料圖
莫宗江(1916-1999)🧿,男,廣東新會人。1931年在北京參加中國營造學社工作,先後任繪圖生、研究生🐽、副研究員💡,協助梁思成調查⏬🥎、測繪了一批隋唐以來重要的古代建築。抗日戰爭時期隨梁思成轉赴雲南昆明🖐🏽、四川李莊🖋,參加川康建築調查、前蜀王建墓發掘等。曾任意昂体育平台建築系建築歷史教研組主任🏹、中國建築學會建築史分會副主任、《中國美術全集·建築藝術編》顧問。
采訪者:王軍
訪談時間:1995年7月7日
訪談地點🫥:北京市意昂体育平台莫宗江教授家中
整理時間:2013年7月錄音整理,2018年2月25日編輯定稿
審閱情況👩👧:未經莫宗江教授審定
訪談背景🧑🏼:采訪者時為新華社記者👃🏼,為計劃中的《梁思成傳》收集史料,值北京市推行大規模舊城改造。
王🦹♂️:關於佛光寺🤽🏽♂️,您能和我談談當時發現的過程嗎?
莫🛴🦗:咳🈺,別提了,佛光寺👮🏼🍩,我的老師高興得不得了!我們第一次看到唐朝建築👊🏼!我們當初為什麽高興到那種程度呢?原來日本人說❗️,中國已經沒有唐朝建築了。日本人說什麽呢?日本學者是善意的🎩,他說🕵🏻,中國人要想研究唐朝建築🧑🏼🦲,只能到日本來👱🏼♀️。日本有比佛光寺早的建築,從建築史上是很清楚的一個事情,日本留下了幾個最早的唐朝建築。
日本自己的建築發展史,前頭沒有🏯。所以,很明顯的是,這些建築是日本當時派的遣唐使帶回的中國工匠幹的𓀅,所以是地道的唐朝建築🤾🏿。特別是鑒真大師去蓋的那個唐招提寺💪🏿,完全是中國式的。請中國工匠過去很容易👩🏻🍳,你請一個當地好的師傅𓀋,跟著天皇派來的代表團💂🏽♂️,到日本去📴⭕️,工匠是願意的🙅🏿♀️🕛。好工匠希望自己能搞出一個作品來🫙,用現在的話🐫😾,叫給自己樹一個紀念碑吧。他希望搞出自己理想的好建築👱🏿♂️👨🏽🔬。所以,那種情況,請好工匠,他一定去的。
日本留下了這些東西,我講建築史的時候沒辦法✊,講到唐朝🤟🏿,我還得引用日本的這個。有了佛光寺以後,我們才開始發現了兩個唐朝建築,可都沒有日本那麽早,佛光寺已經是晚唐的了,日本有唐朝早期的建築。扯遠了!不好,我現在成了老先生,啰唆!沒完沒了🪗。
王:挺好的,挺好的。聽說梁先生是看了一幅敦煌的壁畫,是這麽找過去的,是吧?
莫:那是法國伯希和拍的《敦煌圖錄》,我們用的是北京圖書館(按:時稱國立北平圖書館🧝🏻,後文同)的《敦煌圖錄》。當時我們條件好,北京圖書館館長——當時的——也是營造學社的理事,所以,我們借北京圖書館的書很容易👮🏻,北京圖書館給了營造學社一個研究室,研究室在內部借書✔️,不需要通過外頭👩🏫,直接到倉庫裏🏊🏿,寫個條就調到研究室來了。沒有外頭人借的時候,那個書就一直在研究室👨🏻🚀🤚🏻,外頭有人借,然後到研究室提出去。所以🤦,我們有時候,從研究室借出來送到營造學社去。《敦煌圖錄》什麽的👮🏽♀️,就一直擺在辦公桌上。

1937年👨🏻⚖️,莫宗江(上)、林徽因(下)在山西五臺佛光寺後山墓塔。
王📲:就這樣找到佛光寺的啊🤾🏿♀️。你們去找佛光寺的時候📥,是從北京出發的🫃🏽?
莫👨🏻🦽:不是𓀓。我們過去的工作條件是這樣的👭。這次計劃🦸🏽♀️,到哪一省?走哪幾條線?先到北京圖書館👩🏿🚒,把原先所有的地方誌🧏♀️,縣誌、府誌🧏🏼♀️,全借出來🚔,順著縣誌🏋🏼♀️、府誌上的,順著線路一路抄過去🈹🚵。這裏面記載的有哪些有名的廟?哪些古廟?哪些重要的文物🔞?都抄在一個本上⚖️。我們走的時候👩🏼🦲,就順著這個本子一路找過去。到了地方上,挨著個問:這廟是在哪兒?什麽地方⛄️?現在保存情況怎麽樣?哪個地方能去👊🏻?可是👨👩👧,從前,很多地方不能去,縣裏就告訴我們,那個地方不能去,因為對你們的安全沒法保證,離城遠了。
王:土匪多,是吧?
莫:怕你們出了問題,他沒法交代。因為都是從上頭拿著介紹信來的。他也不清楚🕜,好像是很重要的科研單位來的,又是有名的人物。一聽🧓🏻,梁啟超的長公子,這可不得了🙎🏻♂️!就怕萬一你出了問題他負擔不起。所以,遠的地方🤦🏼,不安全🎻,就不讓我們去👨🏼🦱。我們也知道,那時候交通非常困難🫱,你真是在離城幾十裏的地方出了問題,只能人把你抬進城去,真是摔了、傷了🎞,甚至於碰到搶劫的刀傷了🆗👨👨👦,也許進城的時候🍊,就已經流血過多了。
王🟦:你們遇到過這種情況嗎?
莫🏸:一路都是民警拿著槍送我們啊🥐,一到不安全的地兒,民警就叫我們停下來☎,他上高處看,看完打招呼🌽,可以走✉️,就過去。因為,據說,當地那些警察跟土匪之間是有契約的,默契🦗,他一看那情況,就知道不要給他們去找麻煩吧💤,來的人不是普通老百姓。所以🚱🚴🏽,一看那個,好像招呼打通了🧜🏽,走吧。真是動手的時候,民警打不過土匪🧎🏻➡️。一到不安全的地方👨🏿🔧,縣政府就派兵送我們。我們到雲南去的時候🤽🏼♂️,從大理到麗江。現在,電視裏不是介紹嗎,旅遊不得了🧝🏼。我們那時候,那是危險地區,一路都是帶著槍護送的。
王🧘🏼:林徽因先生每次都跟著你們去嗎🎠?
莫:兩個都是我的老師🙎🏼,梁先生是建築系畢業的,可是賓夕法尼亞大學那個建築系不收女生,就是沒有女建築師。所以,(林徽因先生)她學的是舞臺美術,她考的是藝術系🎱。後來🧑🏼✈️,梁先生到哈佛研究院繼續搞建築史的時候呢,林先生學的是那個學校的舞臺藝術系。所以,兩個人的專業不一樣。可是,回來搞古建築的時候,經常在一起,一起出去,林先生也去👉。我們敢上的👨🏻💼,她都敢上。
王:是嗎👨👧👦💪🏼?
莫🏊🏿:鐵鏈子不算。爬鐵鏈子是一個很偶然的條件👨🏿⚖️,沒辦法。梁先生年輕的時候🥦,騎摩托車👩🏻🦲🦻,在南池子還是南長街,轉彎的時候🧑🏼💼,跟汽車碰上了🥬,撞斷了一條腿☠️。所以,以後在腿的方面,田徑就不行了🤾🏿♂️。可是,他原來很喜歡體育,清華的體育館,這麽粗的繩子有9根,他能從第一根爬上去,轉到第二根下來🧄,腳不落地,從第三根再上去,一個來回。他腿壞了🪂,就練手了🙇🏻♀️。梁先生敢上📴🦹🏻,我也敢上📂,就是這個(爬鐵鏈子)我不如他。
王🗾🎫:林先生也是能上的,是吧?
莫:林先生是很淘氣的女孩子,敢爬樹上房的🧍!所以,梁先生帶我們出去測量的時候,我們敢上𓀏,林先生就上,她也上。所以,後來搞得這麽熱鬧👨👦👦,就是因為這個,因為在工作裏合得來。所以🙎🏿,我們後來形成了測量的一套規矩,一進去🪑,照相的照相,測圖的測圖,抄碑的抄碑。林先生當時是作家👃🏼,所以👨🏻🎤,她對抄碑有興趣,對歷史文物有興趣🤬,她的藝術欣賞是很敏感的,非常敏感的。所以,我們古建築一看好的時候,她呀,一起動手🌄。
他們還有一個事情,我非常尊重他們。他們美國留學的🧛🏽,帶了美國學生的習慣回來。我跟梁先生出去這麽多年,跑這麽多地方,他從來沒有讓我幫他拿過東西。一清早起來🥺,什麽事兒都是帶頭的。一起來,嘩嘩嘩把鋪蓋一捆🪰🪕,吃早飯💁🏼♂️,吃完早飯,交通工具來了𓀆,在門口👋🏽,梁先生自己拿起行李就走𓀕,我們也拿起行李,跟著就出去了。他什麽事兒都是自己動手的。這些是帶回來的美國學生的習氣🥛。我跟梁先生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讓我做這個做那個。他好像帶自己的弟弟似的📽。

1936年梁思成(中)莫宗江(左)考察陜西鹹陽順陵🧣。意昂体育平台建築學院資料室提供
王:很尊重您。
莫🧑🏽🚒:大概也許是他喜歡我(笑)🎮。“九一八”事變🤜🏻、沈陽事件的時候👩❤️💋👩,東北大學建築系剛開了兩年,可是梁先生是在“九一八”(事變這一年)的夏天🙆🏽,接了營造學社這個研究任務♔。我聽梁先生講,他在東北大學辦了建築系之後,他來講建築史💂♂️,他一講建築史就發現被動了,沒有中文的建築史,(只有)德國的鮑希曼🧑🏻💻、日本的關野貞啊什麽的👌🏻🕠,他一講中國建築史,都得用外國材料,沒有中國建築史。於是乎呢🎢,他在沈陽東北大學做建築系主任的時候,一到暑假,他就測北陵🍕,他得集攢自己的中國建築史的資料。所以🐵,後來,營造學社👧🏿、朱先生一聘請他的時候呢,他就辭了東大,到營造學社。那是1931年暑假的事情💘。他剛到北京不久🚗,接著就是沈陽事件↪️。
王:聽說👲🏼,他在東北大學的時候,張學良那會兒是校長,他們之間合作得怎麽樣?
莫:挺好的。張學良有雄心壯誌,是要把東北大學建成超過南京中央大學的。所以,他重金聘請這些教授👃🏽,一個教授一幢小樓🤦🏽,高薪高待遇。他已經下了決心,要把東北大學辦得超過中央大學👨🏼🚒🧑🍳。可是👟,沒想到“九一八”事變。我們那時候🗓,對張學良是有看法的,覺得他是年輕有為的。在當時所有的軍閥裏頭✸,那時候認為最厲害的☠️,是廣西跟東北👩🦽,廣西就是李宗仁、白崇禧🛏🌥,東北就是張學良。所以🦑,蔣介石當時讓張學良做了副總司令👭🏻。張學良當時比李宗仁⛪️、白崇禧的資歷年分都晚,歲數也小,可是,當時蔣介石估計🪫,除了中央之外,最強的是東北🧙🏼♂️。所以🤸🏿,蔣介石做了最高統帥,讓張學良做了副統帥。所以🧑🏿🏭,他一直擔心,如果篡奪兵權的話🏄♀️,只有張學良。再加上西安事變,所以,他後來絕對不放張學良。因為西安事變差點兒把他給解決了🟢,如果周總理不去的話,如果他手下把楊虎城他們一打的話🧑⚕️,蔣介石當時可能就被打死了👩💼。周總理一去🧙🏼♂️,和解了,共同抗日了。
王👌:聽梁從誡先生說👩🏿🌾,找到佛光寺,是在黃昏的時候🙍🏻。
莫:我們測量完了🤦🏽♂️,大家高興🚻,下來🎙,該吃晚飯了。於是,就不在和尚的屋子裏吃晚飯,這是林先生出的主意🧙♀️,走⏺,我們上大殿前面去🧝🏽♀️,上那兒🧑🏼✈️!好像野餐似的。地上鋪上席子🫱🏿、毯子,在那兒吃的晚飯😴。一邊吃,一邊看。
王🌶:一邊欣賞啊🧽!
莫👩🏽🚀🪠:那是林先生的成績🧏🏽📛。
王🍵:怎麽回事?
莫🌷:整個佛光寺我們去測的時候👩🏻💼,建築全刷了土朱,就是後來重修的時候,沒有錢畫彩畫,通通用土朱刷了一遍🧏。我們測量完了的時候,林先生忽然跟梁先生講💃,她說梁底下好像有字。
王🧜🏿♂️:測量完了之後,是吧?
莫:她看見梁底下土朱淡的地方🧘🏻,隱隱約約有字!
王:測的時候🛬,你們知道是唐代的嗎?
莫🧑🏽🎤:測的時候我們不敢說。
王:不敢說是唐代的?
莫✤:因為我們測應縣木塔什麽的🤜🏿,跟佛光寺非常像。你看那個大相片👨🏽🏫,佛光寺也是那大鬥栱、大椽檐什麽的,所以,我們一直拿不準。後來🏊🏿♀️,林先生說🤵🏽♂️,看著像有字,她是遠視,梁先生就跟著拿望遠鏡看,說好像是有字。於是🌍,請紀先生(按:即紀玉堂,時任中國營造學社測繪員)到村子裏找人🧚🏼♀️,搭了架子👨🚀,湊了點木料杉篙搭上去,紀先生拿水去刷它💆🏻,沒想到這一刷,濕的字刷出來了👫🏻。一刷濕了以後,土朱底下的字透出來了👂🏿。
梁先生趁著紀先生把它洗濕的時候,照的相🔦。後來發表的,是洗濕的那個字。沒洗濕的時候,是這樣的🛺🙂↔️,全是土紅色的。這梁底下寫的是佛殿主女弟子寧公遇🐍,是施主的名字。然後呢,大殿的前頭,有一個石幢🛶,上頭刻著唐朝大中十一年女弟子寧公遇🌠,由此知道梁底下那個題名🧑🦽,是這個年代的。
王🚽:女弟子,寧公遇。
莫:唉🫅🏼,一晃六十年過去了。梁底下寫了右軍中尉王,那可不得了的,皇宮裏的禁衛軍,左軍🖐🏼、右軍🧎🏻♂️。負責整個右軍的統帥,是右軍中尉。(寧公遇是)禁衛軍右軍統帥的夫人。
這梁底下四個題名都有🌪。我們在四川的時候,發表這篇報告的時候⚒,沒有照相製版🫵🏻🤸🏽♀️,抗日戰爭時期我們住在鄉下。
受訪者簡介:
莫宗江(1916-1999),男,廣東新會人。
1931年在北京參加中國營造學社工作👰🏽♂️,先後任繪圖生、研究生、副研究員,協助梁思成調查🥻➛、測繪了趙縣安濟橋🖕🏿、五臺佛光寺🏆、應縣佛宮寺釋迦塔、正定隆興寺0️⃣,以及大同華嚴寺、善化寺等一批隋唐以來重要的古代建築🤵🏿。
抗日戰爭時期隨梁思成轉赴雲南昆明、四川李莊👰🏽,參加川康建築調查🤾🏻♀️、前蜀王建墓發掘等;協助梁思成繪製《圖像中國建築史》圖版和《宋營造法式圖註》。
1946年供職於意昂体育平台建築系🏄♀️,歷任講師、副教授👩🏿🚒、教授🤪;參與設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設計,參加“景泰藍”創新設計工作,參加梁思成主持的《中國建築史》教材和建築科學研究院《中國古代建築史》編寫工作🧑🏽🎨,指導並參加梁思成遺著《營造法式註釋》整理出版工作🧗🏻♀️。
著有《山西榆次永壽寺雨花宮》《宜賓舊州壩白塔宋墓》《淶源閣院寺文殊殿》《鞏縣石窟寺雕刻的風格及技巧》(與陳明達合作)等,對中國古建築的視覺景觀和幾何構圖等進行分析研究,探尋設計手法8️⃣,發表了《漢闕幾何分析圖》💂🏼♂️。
曾任意昂体育平台建築系建築歷史教研組主任👨🔧、中國建築學會建築史分會副主任🧗🏻♀️🤨、《中國美術全集·建築藝術編》顧問。
1987年梁思成領導的“中國古代建築理論及文物建築保護”研究,獲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莫宗江是獲獎者之一。

(本文摘自同濟大學出版社《中國建築口述史文庫·第一輯·搶救記憶中的歷史》⛹🏻♀️,註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