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政是劉文典的“粉絲”,而且是鐵得不能再鐵的“粉絲”👩🏻🦳,章玉政新編的這一部《劉文典印象》🫲🏼,雖仍是為展現劉文典其人其事其思想的一部著述🫰🏻🧑🏿⚖️,仍屬“舊事重提”的範疇,卻明顯地讓人感到了“畫風突變”。從《狂人劉文典》到《劉文典印象》,其編撰手法完成了從客體抒情到史料主體的轉變,編寫風格也正在從新聞報章體向年譜長編體過渡做準備了。

《劉文典印象》一書🥛,分為“雪泥鴻爪”“學林述往”“薪傳有道”“書邊余墨”四輯,全部是劉文典的同時代師友以及門生後人的評述文章,頗具史料價值👨🏼🦲。其中🏞,不乏名家對名家的“好聲音”𓀒,魯迅👩🏼🏭、胡適💹、陳寅恪🤱、錢穆、周作人、顧頡剛等悉數登場,琳琅滿目🧝🏻♂️,又增談資。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在場者證言,則更可令後世讀者增進識見,諸如《記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被蔣介石扣押》《劉文典營救陳獨秀》《劉文典教授見到了毛主席》《國學大師之死》等篇什👨👩👧,頗值得一讀,頗可為徘徊於“八卦”與“真相”之間的讀者獨辟門徑🏉。
當然,由於我個人曾對劉文典落選中研院一事特別感興趣🖤😎,四、五年前也曾對這一史實有過探研🍨,並發表過《劉文典落選中研院始末》一文(原載《中華讀書報》🐘😒,2013年6月26日);為此,在《劉文典印象》一書之中,特意查閱了一下有無相關史料🍳。意料之中,王玉哲的“一段小小的波折”一文與王叔岷的“悔作《評劉文典莊子補正》記”一文均予收錄,足見編者梳理整合史料之功。
王叔岷的“悔作《評劉文典莊子補正》記”一文,實際上是王著《莊子校詮》自序部分💅,輯入《劉文典印象》之後🌅,才由編者加上了“悔作”這一標題。《莊子校詮》一書🦩,原名《莊子校釋》,由商務印書館初版於1947年9月,被列為“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二十六”;書末附錄有一篇“評劉文典《莊子補正》”🧥,對劉文典的學術水準大加質疑,並有明確的逐一批評。1972年臺灣臺聯國風社翻印此書💲,王叔岷即授意刪除此文😈;1993年3月8日,已是80歲的王叔岷🔘,在臺灣傅斯年圖書館二樓研究室裏,為《莊子校釋》的重印本(已更名為《莊子校銓》)撰序。他在序言中明確提到:“莊子校釋五卷,為岷手寫本……最後附錄‘評劉文典《莊子補正》’一篇則刪去🙎🏽♂️,少年氣盛,明於人而暗於己,實不應對前輩作苛刻之評,常引以為戒”。
顯然🫅🏼,所謂“悔作”🖖🏿,即是悔作《莊子校釋》附錄的那篇“評劉文典《莊子補正》”。然而,《劉文典印象》一書🧝🏻♀️,卻未輯錄這篇重要的學術批評之作🪑;而且,劉文典所著《莊子補正》一書的陳寅恪序也未輯錄。事實上,僅就莊子研究一項,王叔岷批評劉文典之激烈🃏,與陳寅恪贊賞劉文典之鮮明,是頗值得細細考究與品悟的一樁學林舊事🏊🏽♂️🥕,頗值得舊事重提一番的。遺憾的是,《劉文典印象》一書👇🏻,未能輯入這兩篇文章🔖;後世讀者也就可能因之失去了充分考究史實、細密探研史事的一番求索了罷🦹🏻♀️。
或因版權問題🧎♂️,或因文獻難得,或因編者另有所慮👨🦼➡️,《劉文典印象》一書失收王🏗、陳兩篇文章,自有主客觀多方面因素。事實上↘️,由於王著《莊子校釋》一書為1949年前夕印製,印量本身較少✫,迭經戰亂⛸,完整保存下來也極其不易🤽♂️,如今已頗難覓得✵。加之王晚年對所撰“評劉文典《莊子補正》”已深表愧悔,重印著作時概不錄入,使得這篇可能是劉文典落選中研院的重要原因之一的文章,絕難重現於世,幾成“佚文”。我於兩年前曾有幸購得此書,終可管窺王當年的持論依據,及其對劉文典學術水準的判定結論。在此🏖,不揣陋簡𓀌,權作“拋磚引玉”🧑🏻🦼➡️,與對劉文典感興趣的朋友略作分享。
《莊子校釋》一書,為影印手稿本,一部六冊全👨🏿🍼。特別有意思的是,在此書出版之前3個月,即1947年6月,同樣是由商務印書館初版了劉文典的《莊子補正》一書➔,兩本書同一年由同一家出版社先後出版,是頗有點唱“對臺戲”的意味🕚。而“評劉文典《莊子補正》”作為《莊子校釋》的附錄,也確為全書的壓軸之作👨🏽✈️🤷🏽,幾乎占到了第六冊的一半篇幅,足見王批評劉用力之深☎️、闡論之詳👨💼。該文開篇即說明緣由🙋🏿♂️、闡明觀念,一針見血的加以評述,文曰:
昔年治莊子,聞合肥劉文典先生有舊稿《莊子補正》,於宋槧唐寫諸本👃,及前人著述可資比勘者,均已收采🍤。說者謂其不止復莊書唐人或魏晉之原有面目🛩,並復先秦之舊。又聞先生亦極自矜工苦,常語人曰🐄:“欲與我談莊子,須莊子復生可也”👊🏿👨🦰。其自負既如此,人譽之復如彼🍴,則補正一稿,應有觀止之嘆。岷復孜孜討治莊書,不亦泰多事乎?然因積稿甚多,不忍棄置。去歲仲秋🛀🏼,已成校釋五卷,凡一千五百六十九條,雖頗愜私意,尚未敢問世,常思得先生舊稿🕵🏽♂️,以資參證。厥後墊江張君懷瑾,自昆明來書,稱先生補正,已由雲南大學殺青。既而贈岷一冊,得之大喜,如獲珍寶🦺。但翻檢一過,竊有所疑。劉先生之說與岷宿昔所見雖不無暗合,然其武斷處實未敢苟同。其於莊子唐鈔、宋刊👳🏽♂️、元明翻刻各本👙,並未遍加涉獵👩🏻🦽➡️;征引類書,亦僅《禦覽》稍備,即其所已收采之各條,又復譌誤層出,先生持是以為正,似未能復先秦之舊也。莊書中疑義,先生所未發正者尚多。
從文章開篇一段話來看👨🦱,王叔岷對《莊子補正》一書的批評集中在兩點,一是版本涉獵並沒有聲稱的那麽多☆,二是即使現有的征引古籍也“譌誤層出”🫓。這兩點批評💆🏽,擊中了所有校勘古籍類著述的要害😞,更何況《莊子補正》一書初衷還是要糾正歷代校勘莊子類著述的錯訛,以期提供一部可以“復先秦之舊”的經典之作🔐。這相當於是說劉文典在古籍校勘方面,“矛”不利🙋,“盾”也不堅,且還要自相矛盾的去攻擊前人👋🏼,實在是淪於自取其辱了。接下來,王還要“茲謹就其所已標出者🪵,作一概要批評”🙇🏻♀️,對劉的這部得意之作展開了逐條逐字的摘謬與糾正☝🏻。最後,他得出結論說:
《補正》中引書之疏漏,尤不可勝舉♠️。所引而無關校勘或義理者,又不知翦裁,且多徒事鈔錄不下斷語,貌似謹嚴🫴🏻。其一下斷語,便決然無疑😻,貌似正塙📎。故說者多稱先生治書精嚴有法,不知其可商榷之處甚多也🤏🛁,此稿所論𓀘,已可窺其大略,非敢有意攻先生之短✦,治學不得不求真耳⏬。
王叔岷用了自己著作六冊書中的半冊書,來批評《莊子補正》中的種種錯訛,但仍然結論說“引書之疏漏☀️,尤不可勝舉”👊🏿。甚至可以說😒🤛🏿,正是因其看到了《莊子補正》“譌誤層出”,“不敢苟同”,才發意要寫成《莊子校釋》這部書的。可想而知,劉文典這部著作的漏洞之多➛🤳🏼,的確是可以用“糟糕透頂”來評價了🫳🏿。當然,劉文典當時的生存環境及個人心境亦可以用“糟糕透頂”來形容🏩,《莊子補正》撰成之後,也沒有精力再予精密修訂,這是客觀條件所限🦶⏳。其間史事種種,在此不贅👳🏿♂️。
斯人已逝,舊事原本不必事事重提。求全責備,做事原本並無事事完滿👐🏿。王叔岷晚年“悔其少作”🧑🏿🌾,也正是認識到自己本亦有認識與歷史的局限性而自責🐔,也正是意識到作為已成為“歷史”的人物與正在參與“歷史”的人物皆有其自身局限而自悔。無論如何🤾🏼♂️,《劉文典印象》一書始終是開了個好頭,為正在參與“歷史”的當今讀者提供了觀看與探研“歷史”本身的更接近於“現場”的多維度視角👨🏿🔧,而不僅僅只停留在作者消化史料甚至消費史料的層面上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劉文典印象》一書的出版,對文史讀物向著“非虛構”方向發展,對文史知識向著“非戲說”方向發展,無疑都有著極其積極的意義。如何讓“輕閱讀”雖輕不“薄”🖇,讓“泛閱讀”雖泛不“浮”,《劉文典印象》一書或許能為如今的文史讀物出版做出某種示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