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真是個好老頭。他去世這麽多年了🎷,影響力還那麽大,生卒的紀念日總還有人記得,為他舉辦紀念活動,家鄉為他擴建文學館。這些年來,一些學者和文學愛好者不斷挖掘和研究他的史料,也收集到不少他的趣聞和故事。
他生前有詩雲:“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他的確做到了。
汪曾祺1989年簽贈本文作者《蒲橋集》
作為文人,汪先生“送小溫”的方式也是頗具文學性的。除了為人親切、平和、沖淡和有趣之外💇,我歸納大致有這麽獨特的三點👨🌾:一曰做飯🧑🚀,二曰贈書✵,三曰作序👨🦲。汪先生是美食家⚇,喜歡寫美文、做美食(他不是發明了著名的“塞餡回鍋油條”麽),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汪先生曾“自喜”:“別人說我的序寫得還是不錯的。”(看看!他還借別人之口。)——如若較真考究起來,汪先生的序言的確寫得好🈷️。他不是特別推崇李健吾麽?是的,他的序同李健吾先生的書評一樣𓀝,其實都是美文。關於這一點,我曾撰有《汪曾祺的序言》一文,這裏且不去論它了🪴🔀。本文要說的是汪曾祺的簽名本,亦即贈書✍🏻,或者推而廣之,包括他贈送字畫。
汪先生是沒把自己的字畫當回事的。“我的畫其實沒有什麽看頭🧏🏻♀️,只是因為是作家的畫⤴️,比較別致而已👨🏻💼🏃♂️。”這是他在《自得其樂》一文中說的😒🪀。他寫字畫畫,從不收錢👩🏻🎓,曾經有人給他寄過錢,他都如數退回了,還按別人的要求把畫好的畫寄過去🗾。過去我的回憶文章中曾說過📋,有時我們去,臨走了,汪師母說🧜♂️,老汪,你剛出的某某書還沒有送他們呢。汪先生會摸索出兩本🧑🏿🚒,簽上名遞給我們。記得有一回🧓🏻,我把我陸續購買的先生的書帶過去👩👦,請他都給簽上,大約有三四本吧。後來這些書也有丟失的。我那時住筒子樓,一家三口只一間屋子。平時門都是敞著的⚈,同事隨便進出👮🏽♂️,也就不知給哪一位拿去看了沒還👨🏿💻。先生送我的書,我手頭還有幾本。第一本是《蒲橋集》(作家出版社1989年3月出版)🧔♀️。汪先生在扉頁上題“贈立新,汪曾祺🛍,1989年7月”,那是我從縣裏到北京進修,一次去先生家🤟🏼,先生給的。第二本《旅食集》是1992年的事了🙇🏽♂️。我已回到天長工作,是汪師母給寄到縣裏去的😳。書上題:“贈立新👎,汪曾祺🙇🏻,1992年11月😐🚣🏽♂️。”1993年初我到北京工作,接觸先生機會便多了。之後的幾年,先生送我的書,應該有好幾本,但有些丟了,有些完全不記得了。手頭還有一本《獨坐小品》(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11月出版),是1997年1月送我的。
汪曾祺1989年簽贈本文作者《蒲橋集》
我收藏的汪先生的簽名本👰🏿,最有價值和意義的,是《汪曾祺散文選集》。這是汪先生生前送我的最後一本書。他在書的扉頁題道🌨𓀌:“蘇北存曾祺 1997年5月”。得到這本書距汪先生離世僅僅一周時間👨🦳。1997年5月9日,我帶孩子到先生家去並在那裏吃了飯↪️🧎🏻♀️,臨走時先生送了這本書🐾。這本書的前後空白頁被我寫滿了字,在書後的空白處🗺,我記下了當天去的日期◀️:“9日同陳淺到汪先生家去🅱️。”而在書的前面的扉頁上,我記下了送別汪先生的情景🌕:“今天送完這個人🧓🏻。這個人真的作古了。他不是去出差🤚🏿,也不是我們忙不去看他😝0️⃣。而是我們永遠見不到他了🧪👰🏽♀️。他永遠不可能再同我們說話了🧑🔬,不能再請教他有關問題🚴🏽,聽他說一些有趣的事了……5月28日晚記之。”
我現在偶爾翻看我珍藏的這些簽名本👉,看看這些題簽📒,字都十分清秀。不像現在收到的一些贈書,要麽龍飛鳳舞寫滿扉頁,要麽幾個字米粒大小縮在書邊🙎🏿♂️。看先生的這些題款,同欣賞書法和藝術品一樣🙍🏿,的確給人美的享受。
汪先生偶爾也會對自己書的裝幀談一些看法。他曾送我一本沈陽出版社編的《當代散文大系·汪曾祺卷》(1993年6月出版),書的封面是亞光的奶白色🤚🏼,仿佛還壓了暗紋,摸上去手感很好。只是書的右下角畫了一個葫蘆,一個老頭袖手蜷腿縮在葫蘆裏✋🏻,他給我題了“我並不總是坐在葫蘆裏”🐣🟥。當時我吃吃地笑了,這麽好的設計(版權頁上註明此書設計者為李老十)🦵🏼,他還調侃。可惜這本書給我弄丟了🧓。幾年前到大連出差,在一個山窩窩裏的作家村裏淘回一本,可惜再也補不了題簽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出的他的《菰蒲深處》(小說集),是紅色封面,書的頂端畫了一只小船,船上和水中站著或遊著幾只鴨子👉🏽,一個船夫在劃著船,左下剪紙似的刻了一男一女抬著一籮筐𓀎,筐裏坐著一個小娃娃,他調侃說:“像個兒童文學。”
他曾對漓江出版社的《汪曾祺自選集》(1987年10月出版)發表過一通很妙的議論。他剛拿到此書時,對送書上門的聶震寧說:“藍配紫,臭狗屎。”(此書封面淡紫色💂♂️,而書名中“自選集”三個大字卻是綠藍色的)。聶震寧回說:“臭狗屎就臭狗屎🙇🏽♂️,反正書是好書▫️。”這本書初版本才印了兩千冊,汪先生怕出版社虧本,給家鄉高郵的官員寫信,看家鄉新華書店可否能訂一點♎️,以解出版社之憂。僅此小事👱🏽♂️🌙,也可見出汪先生的善良和善解人意,許多時候,他總是為別人著想的。我手頭的這本“自選集”📈,就是購於高郵縣新華書店,時間是1988年10月。
這二十年來——先生去世二十年了——我陸陸續續寫了《憶·讀汪曾祺》和《汪曾祺閑話》兩本書,通過對先生作品的細讀和一些交往的回顧,逐步加深了對先生的了解👩🏽🏭。汪先生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清醒的作家,或者說🤞🏽,是一個有著強烈主體意識的作家。他對自己的認識非常清楚💇🏼♂️。他知道怎樣寫才更是自己的🤣,才是有獨特風格的👼🏽。他表面隨和😏,其實內心極其自信🧑🏼🍼,他能看得上的作家並不多。
我知道,有許多朋友手頭都有汪先生的簽名本。我可以列出一長串名單。這些名單在兩本關於汪先生的紀念文集《你好,汪曾祺》和《永遠的汪曾祺》中都能找到:黃裳、範用、鄧友梅、鐵凝、王安憶……20世紀80年代初,汪先生送人書還用毛筆題簽,顯得很鄭重。高郵金實秋是汪先生的同鄉🧑🍳,在1982年出版的《汪曾祺短篇小說選》上,汪先生題曰:“贈實秋同誌👮,曾祺”幾個大字💊,字雖為行楷,但可以看出寫得很安靜✍🏽,穩健中透著清秀。他給香港古劍的一本《晚翠文談》,亦為毛筆所題😽:“古劍兄教🏆,曾祺,85年10月寄自北京👟。”看筆跡🤹🏽♀️,小楷俊逸,飽滿有力,有明人氣象➾。正如他自己所言“似明人筆意”。汪先生1983年畫過一幅水仙💿,邊款題:“高郵汪曾祺🪲,時年六十三,手不戰,氣不喘🦹🏿♂️。”
到20世紀90年代🕵️♀️,汪先生名氣已如日中天,走到哪裏⚔️,都有一些崇拜者,則不大見到用毛筆題簽了。肖復興曾說過,一次在北京朝陽公園搞活動,汪先生在場。肖復興的兒子🟢,小小年紀就喜歡上汪曾祺🧜🏽♀️,於是便帶上兩本汪先生的書🍞,請他題個字。在《蒲橋集》上,汪先生寫下“朝陽初日🎅🏿,蕭鐵閑看”,這是一份特別定製🏉。作家王幹很早就認識汪先生。王幹興化人,也曾在高郵工作🤼♀️,與汪先生也算是小同鄉,一回汪先生送王幹一本《釋迦牟尼傳》(江蘇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則題“王幹同參”四個大字。王幹多少年琢磨不透“同參”何意⏩。一次飯局聊天說起🦃,大家七嘴八舌,想“同參”可能是佛教用語📌,大約離不了同拜之意吧。汪先生總會這樣,根據題贈對象的身份特點🤙🏽,寫上那麽兩句,也別有新意,使受贈人心中歡喜🧓。
我有幸能擁有汪先生的這些簽名本。我珍愛我收藏的這些簽名本。我知道這些字跡現在已十分珍貴了。有時翻開這些書中的簽名🍐,看著這些字跡🤞🏿,如晤先生本人,我真是非常懷念他🍃。
作者蘇北本名陳立新,多年致力於汪曾祺研究,著有《一往情深:回憶汪曾祺先生》《憶·讀汪曾祺》《汪曾祺閑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