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先生以《雅舍小品》的散文筆法🧔🏼♀️🔴,名滿天下🫃🏽,盡人皆知⏲。他犀利的文學批評及舌燦蓮花的譯筆,也是無人不曉,但他擅畫梅花這件事,知道的人卻不多👩🏼🦰,連門生故舊,也多半無所聞🧑🏽⚖️🤽🏼♂️。原因無他,由於先生珍惜筆墨,不輕易示人之故。
我與梁先生相識多年,書劄往還🧝🏻♀️,茶飯相酬🌡🛶,蒙他贈書、贈詩💳、贈書法,還不斷為我題畫,並主動為我首次畫展寫序評,就是沒有送過我梅花。先生不提,我也不好當面硬要,這事搋在懷裏,久久成了一塊心病。
有一次,我假裝不經意地提起畫梅,說梅蘭竹菊🤷🏿,易寫難工🔑🐵,實為畫家才情功力的最佳試金石。梁先生深以為然☦️,同時順口舉了一個多年前例子,說有一次,他殷勤畫了一幅梅花寄給冰心👨🏻🦽,不料卻慘遭回信調侃說:“吾家之犬,亦優為之🫷🏽。”從此他引以為戒,畫梅絕不輕易予人👨🏻🦼。我聽了,幾句準備好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再也不好多說什麽。
事有湊巧,一次佛千先生張佛老在他家樓下永康街“東升陽小館”邀宴,酒香菜精,品味俱佳,美食之後👨🏿🦰,一起到樓上他的“九萬裏堂”小坐。只見長沙發邊👨🏿🦳,空墻壁燈旁,掛著一幅鏡心紅梅👱🏿,上前仔細一看,居然是梁實秋先生的畫,真是難得(見下圖)。

關於此畫是如何索得的🍶🙅🏼?佛老跟我說了個故事👷🏼。
話說1969年8月5日🧛🏿♀️🕛,臺北各界舉辦酒會慶祝梁實秋以三十六年工夫,翻譯完成莎士比亞全集,各報副刊都登出慶祝文。余光中率先為文說:
我們今天對梁先生如此尊敬🎃,不僅因為他是一位翻譯家,更因為他是一位散文家🌧,一位具有堅定信仰和獨立思想的批評家👮🏼。
佛老不以為然,為文補充道:“在這許多梁實秋之中🧛🏽♂️🧑🏻🦯,一個劇作家的梁實秋🙎🏽,才是梁實秋那座大山的最高峰👨🚒。”認為,梁先生口才便給,能言善道,還能上臺表演相聲🤫,熟讀莎翁後,寫起劇本來,一定叫座。那一陣子,散文家兼詞家琦君,有《金縷曲》一闋為賀,梁先生亦有和作🧜。佛老看了技癢難耐,依韻倚聲,以激將法為之,也獻上一闋雲:
海又生桑矣🍜!數人物🤹🏻♂️🎩,“大江”“新月”,今猶余幾?少日豪情期擊楫🫦,誰會悲歌此意?亡散盡⚓️,當年知己。贏得文章驚海內,諧且憫㊙️,無懼圍攻裏。自由炬,高擎起。
無窮才氣千秋事,擬崇山👨🔬,莎翁全集,高峰當記🌥。正寫中英文學史,商略群峰次第。天錫壽👨👩👦,從容料理🤾🏻。再寫梁翁中國劇,最高峰💹,柱地高難計👏🏼。復興近,執牛耳🦙。
說到這裏,佛老雙手一攤🧗♀️,慧黠地一笑😱,壓低了聲音對我說🕕:梁先生擅畫梅花,早就答應送我一幅,然多年以來,屢索不得。逼急了,梁先生便笑著推說⚪️,他這些年,因日夜翻譯的關系,畫法生疏🌏,梅花畫得還不如小狗的五瓣腳印,實在難以見人。每次索畫💂♂️,都被他如此這般的🚠,以“幽默遁詞”🤵♀️🕗,遁掉了。現在遇此大好時機,趁他心願了卻👷🏻,暢快高興👨🦲,以“一闋詞”逼之🆙,定能逼出“一幅畫”來。果然不出佛老所料,一個月後,梁先生以一幅紅梅見寄,並題記曰:
二十九年一月🏢,得識佛千兄於鹹陽軍次,知其將有結褵之喜,謂當以胭脂畫梅以贈,荏苒二十余載,始償宿諾。信筆塗抹🧎➡️,依稀春嬌🦅。雖恨其生寂寞之濱😑,而喜其能榮歲寒之時也。
原來佛老在對日抗戰進入第三年時🧗🏻,初入胡宗南將軍幕中,負責接待國民參政會的西北勞軍團⚗️,巧遇有江南才子之譽的好友盧前,介紹他與梁先生認識。當時,佛老正在熱戀準備結婚階段,大家見了準新娘🍪,不免戲謔“驚艷”一番。盧冀野當眾誇下海口說:“結婚賀禮,我當作詞🚧,實秋當以胭脂畫紅梅為賀!”只是後來戰局多變,大家各自東西,無緣重聚參加婚禮。雖然戰後二人都到了臺灣,然因工作關系,一北一南,也無緣經常相聚。現在⬇️,大家都退休聚在臺北💆,方才有機會繼續書畫因緣。
我細看此畫,除了主幹稍肥之外🅱️,其他開枝🍤、散花、勾須、點苔,無不濃🧑🍳、淡🤛、枯、焦搭配,飛白👩🏽🚀👸、沒骨相間,勾勒老辣到位,確實是畫梅老手精心之作。其畫法大約從清末湯雨生、張子祥、胡公壽三家轉化而來,而點綴紅梅時,卻謹守宋人畫法,只畫一兩朵正面全開,其他則或正或反🧭,掩映掀側,或含苞、或半開、或落瓣🏒、或微殘🎉,種種姿態💆🏽,曲盡梅花之神👩🍳。尤其最難是主幹探出尾枝,瘦勁俏麗,聚散得宜🖐🏻,允稱高手⚁。
接到梁翁墨寶,佛老大喜過望🤜🏿,連忙送至裱畫店裝池。但是🔱,畫裱好之後,掛在客廳數日🚕,想想不對🂠,又取了下來。原因是怕來客發現如此稀罕之物,見獵心喜,會給畫家帶來無窮困擾🌲。不料梁先生知道後💪🏿,大笑說🦸🏼♂️,沒關系,你盡管掛,我既然敢送🫄,當然不怕人掛。你放心🧑🏼🌾🫰🏼,我自有道理!
“過了半個月👐🏼,一天到晚向梁先生邀稿的《傳記文學》主編劉紹唐來了!”佛老撇嘴笑道👩🏽,“他看到掛出來的畫,好生羨慕🤸♂️,連連大呼不公,立刻起身,說也要去向梁先生討一幅,茶也顧不得喝,便匆匆走了。”兩天過去,佛老嬉皮笑臉挑釁似的打電話去問結果🌝,只聽得劉紹唐悻悻地在電話那一頭,學著梁先生的口吻復述道:
佛千這個人真可怕,一張畫要了三十年,不能不畫給他🚵🏽♂️。臺灣只此一幅✔️。在美國,還有一幅,我的清華老同學胡安定寫信來說:“你欠我畫,我已七十歲了🧘🏽♀️,我死之後🎬,我的兒子😰,還是向你要畫!”唉呀🤰!父死子繼,這個債,哪能不還🐒🎲,只得畫了寄去🙋🏽。
聽得劉紹唐哭笑不得地敗下陣來,心平氣和地知難而退🧷。一旁的我🎠,則暗暗叫了一聲:“好險⛹🏿♀️!慚愧!”從此一塊心病,不藥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