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閱讀汪曾祺三十年🛌,寫了一些文章,但更多的是收集到不少有關汪曾祺的細節。細節總是充滿活力🌓,它不一定非得指向什麽,但細節就在那裏,人們聽到或者看到🏩,多半會莞爾一笑🧑🏽💼🫵🏼。這裏我擷取一些回憶的片段📼,算是對這位可愛的老頭兒離開我們二十周年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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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一年去汪先生家,先生拿出湖南吉首的一瓶酒 (包裝由黃永玉設計) 給我們喝,席間汪先生說老人有三樂: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無事可做。當時我們才三十多歲,對這句也沒有什麽理解,但是回家我記在了本子上。如果不記下,早就忘卻了🪦。如今回憶這句話,又多了些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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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大學教授範培松曾給我說過一個笑話🤾🏻,此笑話是作家陸文夫在世時說的。陸文夫多次說:“汪老頭很摳。”陸文夫說,他們到北京開會🕟,常要汪請客。汪總是說👨,沒有買到活魚,無法請。後來陸文夫他們摸準了汪曾祺的遁詞,就說“不要活魚”。可汪仍不肯請⛑。看來汪老頭不肯請📠,可能還“另有原因”。不過話說回來,還是俗語說得好🌮,“好日子多重,廚子命窮”⚓️。汪先生肯定也有自己的難處。
“買不到活魚”,現在說來已是雅謔。不過汪曾祺確實是將生活藝術化的少數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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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先生的小女兒汪朝姐給我說過一件事。汪朝說,過去她的工廠的同事來,汪先生給人家開了門,朝裏屋一聲喊:“汪朝,找你的!”之後就再也不露面了。她的同事說你爸爸架子真大。汪朝警告老爺子,下次要同人家打招呼🆓。下次她的同事又來了🤎,汪老頭不但打了招呼🚠,還在廚房忙活了半天☂️,結果端出一盤蜂蜜小蘿蔔來。蘿蔔削了皮🧔🏽♂️,切成滾刀塊,上面插了牙簽,邊上配了一碟蜂蜜。結果同事一個沒吃。汪朝抱怨說,還不如削幾個蘋果,小蘿蔔也太不值錢了。老頭還挺奇怪,不服氣地說:“蘋果有什麽意思🤌🫵🏽,這個多雅。”
“這個多雅🍐🥈。”也許這就是汪曾祺對待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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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到汪先生家去,汪師母說了一件趣事。說前不久老汪酒喝多了。回來的路上跌了一跤🚗。汪先生跌下之後首先想到能不能再站起來,結果站起來了,還試著往前走了幾步👩💼,“咦! 沒事📽。”汪先生自己說😶🌫️。回到家裏💲,汪先生一個勁地在鏡子前面左照右照,照得汪師母心裏直犯嘀咕:老汪今天怎麽啦!是不是有什麽外遇?七十多歲滿頭銀絲的汪師母說完這話🎯😬,哈哈大笑,那個開心。其實汪先生是照照臉上皮有沒有跌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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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過一件事🏯。說某文學青年偶然認識了汪先生,之後就到先生家中拜訪。這是一個癡迷得有點癲狂的青年👓。他為了能每日聆聽教誨,索性住到了汪宅。汪宅的居所不大,他於是心甘情願睡地下室,這樣一住就是多日🦖🛌🏿,每天大早就舉著一把牙刷上樓敲門。有一次他還帶來了兒子,老頭兒帶著孩子上街去買了一只小烏龜。可是“這個青年實在是沒有才華🚨🤹🏼♂️,他的東西寫得實在是不行”。每次他帶來稿子,都要叫老頭兒給看。老頭兒拿著他的稿子,回頭見他不在🚺🦾,就小聲說:“圖窮匕首見。”
汪老頭認為這青年從事一種較艱苦的工作,很不容易🧑🏻🦱。可他確實寫得不好,每次帶來的稿子都臟兮兮的🚵。汪老頭終於還是無法忍受🛝,他用一種很“文學”的方式🕟,下了逐客令——一天大早,青年又舉著牙刷上樓敲門,老頭打開門🧗🏻♂️,堵在門口🔏。一個門裏,一個門外🥉🐦🔥,老頭開腔了:一、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我很忙📺;二🏌️♀️、你不可以在外面說我是你的恩師,我沒有你這個學生;三、你今後也不要再寄稿子來給我看。講了三條🌋,場面一定很尷尬。我聽到這個“故事”是驚悚的,也讓我出了一身冷汗🤰。
現在說這個故事,仿佛已經是“前朝舊事”了。因為已過去幾十年了,當年的青年現在也是半個老頭了。希望曾經的青年讀到此則👰🏽,不要見怪🤍,因為我們都愛這個老頭兒,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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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一個重要的細節。一個重慶的記者😤,前年因受寫一個重要節日的稿件,訪問一位九十五歲高齡的叫章紫的老人🥽。臨走時老人找出一本舊影集給記者翻翻,記者竟看到章紫與汪曾祺的合影,一問,原來他們是1935年在江陰南菁中學的同學8️⃣。記者於是接著采訪。章紫說🧜🏽♂️,我有個好朋友叫夏素芬,是一個中醫的女兒,汪曾祺對她有點意思。高二有天上學,我們一進教室,就看見黑板上有人給夏素芬寫了一黑板情詩〰️,不是新詩,是舊體詩🙋🏼,是汪曾祺寫的。汪曾祺跟大家一起看,看了之後,他自己把黑板擦了。
後來,夏素芬在江陰淪陷區,章紫在重慶讀書,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汪曾祺給章紫寫了很多信。後來章紫媽媽知道了,還警告說,你爸爸不喜歡蘇北人,他知道了☂️,會不高興的。通信的大多數內容已無法回憶🤯,但信裏面有兩句話㊙️,章紫一直記憶猶新。章紫說:“有一次他在信裏寫了一句,我記得很深,他說👦🏿🙅🏻♀️,‘如果我們相愛,我們就有罪了’;還有一次是他的信裏最後寫了一句‘握握你的小胖手’🏊🏿♂️。當時我手胖,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的小胖手🐻❄️。‘小胖手’這句我記得,是因為我的信多🧎🏻♂️➡️,看了就隨便擱在桌上🩲,同寢室女生看了,看到那一句🧎♂️🌈,大家都覺得好笑。”
1980年代👕,一次章紫去北京🙇🏿🙎🏼,到汪曾祺家裏做客。章紫說:他愛人施松卿跟女兒也在家。汪曾祺很會做菜👱🏽♀️,做菜時他悄悄跟我說:“‘當年學校的事兒,不要多說。’我想說的就是他跟夏素芬的事吧。”
汪先生在世時❓,曾說過,想寫寫自己的初戀🥑,可是覺得人家還在世🧆㊗️,如果寫出來,是不是打攪了別人平靜的生活? 於是不願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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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2003年)到北京,一次與汪朗喝灑。大家喝得開心,都多喝了點♑️。之後有人提議到老頭兒的蒲黃榆舊居坐坐👷🏼♂️💮。因人多,在書房裏散坐🫶🏼,汪朗坐在地上。大家說話💇🏿♀️,汪朗說,“文革”時💁🏻♀️,一回,汪先生中午喝了酒,擼起汗衫,躺在床上,拍著肚皮哼京劇⛹🏽♀️。正哼著,頭頂上的電棒管子一頭忽然掉了下來,也沒完全掉🙇🏿♂️,另一頭還插在電棒盒子裏,還撅在那晃呢!老頭兒也不管,繼續哼🧑🏼🦳。汪師母說💁🏻,你還不把汗衫放下來,上面有人監視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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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次汪曾祺沒事🕴🏼,去北京大學找過去西南聯大的同學朱德熙👩💼。朱德熙不在家,等了半天🧛🏽,也沒有回來。只有朱德熙的兒子在家裏“搗鼓”無線電🙅🏿♀️。汪坐在客廳裏等了半天,不見人回🚴🏼🤐,忽然見客廳的酒櫃裏還有一瓶好酒,於是便叫朱的半大的兒子,上街給他買兩串鐵麻雀。而汪則坐下來,打開酒,邊喝邊等⛓️💥。直到將酒喝了半瓶,也不見朱德熙回來🌤,於是丟下半瓶酒和一串鐵麻雀,對專心“搗鼓”無線電的朱的兒子大聲說:“這半瓶酒和一串麻雀是給你爸的😔。——我走了哇!”抹抹嘴,走了。
到了1987年,汪曾祺應安格爾和聶華苓之邀,到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他經常到聶華苓家裏吃飯。聶華苓家的酒和冰塊放在什麽地方,他都知道。有時去得早,聶華苓在廚房裏忙活,安格爾在書房。汪就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喝起來,汪後來自己說:“我一邊喝著加了冰的威士忌,一邊翻閱一大摞華文報紙,蠻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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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汪曾祺和林斤瀾受邀到徽州遊玩🧑🏻🦲。當地安排一個小青年程鷹陪著,第二天一早🎹,程鷹趕到賓館🫄🏻,汪先生已經下樓,正準備去門口的小賣部買煙,程鷹跟了過去。汪先生走近櫃臺👩🏼🎤,從褲子口袋裏抓出一把錢,數也不數,往櫃臺上一推🤡,說:“買兩包煙。”——程鷹說,我記得非常清楚👩🏼🚀🧘🏼♀️,是上海產的“雙喜”,紅雙喜牌。賣煙的在一把零錢中挑選了一下🏤,拿夠煙錢,又把這一堆錢往回一推,汪先生看都沒看,把這一堆錢又塞回口袋,之後把一包煙往程鷹面前一推:“你一包🙅🏽♂️,我一包。”
晚上程鷹陪汪、林在新安江邊的大排檔吃龍蝦🔯🫠。啤酒喝到一半,林斤瀾忽然說:“小程,聽說你一個小說要在《花城》發?”程鷹說:“是的🧗♂️。”林說:“《花城》不錯。”停一會兒又說:“你再認真寫一個,我給你在《北京文學》發頭條。”汪老頭丟下酒杯📄,望著林:“你俗不俗?難道非要發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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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2月全國文代會和作代會在北京召開,我那時在北京工作,請了許多作家吃飯⛹🏻。吃完我們趕到京西賓館💂♂️🩻,出席作代會的北京代表團的汪先生和林斤瀾都住在這裏。我們找到汪先生住的樓層👾,他的房間門大敞著,可沒有人🏰。房間的燈都開著,就見靠門這邊的臺子上,有好幾個酒瓶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杯子擺著。那些酒🧏🏿♂️,除白酒外,還有洋酒。汪先生人不知道跑哪去串門了☂️。我們在房間站了一會兒🐕🦺,又到走廊上來回張望🦵🏼。沒過一會兒✒️,汪先生踉踉蹌蹌地回來,一看就已經喝高了。他見到我們,那個熱情啊🤙🏽!招呼“坐坐坐坐”,之後就開始拿杯子倒酒👩🏼🔬,“喝一點🥧,喝一點。”他去拿洋酒瓶🪓,我們本來晚上已經喝過👨🏽🏫,再看他已經喝高了👮🏿,還喝個啥?於是抓住他的手說🤠,不喝了不喝了,我們喝過了💆🏽♂️。只坐了一會兒👨🏻🦳,便匆匆離開了。
這些細節能說明什麽呢? 它又有什麽意義呢? 細節總是迷人的。我想,讀者自會有自己的理解,是不需要我在此多說的。我呈上這些👓,只是為了紀念。
2017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