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作家汪曾祺曾為書法家成漢飆、國畫家杜月濤和漫畫家高馬得分別寫過序。大概是因為三位書畫家的書發行量所限以及“隔行跨界”的緣故吧👊🏿,文學界對汪老這三篇序文,亦不僅所知甚少,至今幾乎無人提及,連一些研究汪曾祺的專家也不全知情。這就更令人遺憾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將推出的《汪曾祺大全集》終於收錄了這三篇序文🉐。
高馬得的戲曲人物作品
汪曾祺手跡
上世紀九十年代,汪曾祺曾為書法家成漢飆、國畫家杜月濤和漫畫家高馬得分別寫過序。惜1998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竟一篇都未收錄🧓🏽,未免令人遺憾🤹🏽♀️。大概是因為三位書畫家的書發行量所限以及“隔行跨界”的緣故吧♠️,文學界對汪老這三篇序文,亦不僅所知甚少,至今幾乎何人提及✥,連一些研究汪曾祺的專家也不全知情☎。這就更令人遺憾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將推出《汪曾祺大全集》,我希望千萬不要漏掉這三篇序文。
先說汪老給成漢飆寫的序。汪先生給《成漢飆書法集》寫的序是在1992年10月🪝,成漢飆時為江蘇海門縣文化局副局長,在行政工作之余🌾,一面進行文學創作👨🦽,一面鉆研書法藝術🏃♀️,而且均獲佳績🧑🏻🔧。其小說曾榮獲“十月文學獎”、“莊重文學獎”,書法曾摘取中國書協舉辦的“中國書壇新人作展覽獎”、“首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等。成漢飆於1985年曾在魯迅文學院進行過為期兩年的學習🚵♂️,聆聽過汪曾祺先生關於文學創作實際經驗的講述,對汪老很是敬重。要出版個人書法集,於是便想到了汪老。1992年初,漢飆在北京辦公事之余便去了蒲黃榆汪府🥁,向汪老提出了寫序的請求🌻。汪老仔細觀看了漢飆帶去的書法作品和一些墨跡照片👂🏽,當時便連聲贊曰:不錯,不錯!汪老不僅欣然應允為之寫序,還熱情地拿出江蘇的雙溝酒邀成漢飆對酌共飲,汪老對成漢飆說:“詩酒一家、書酒一家,沒有酒哪來詩書?”成漢飆不願多打擾汪老🧉,堅持未在汪府留餐,於是便告辭了🏃♂️,幾個月後🔘,漢飆就收到了汪老的序:兩張北京文學稿紙上,那清逸勁健的字,寄托了長者對新秀的一片熱忱和無限厚望。《成漢飆書法集》於1993年在古吳軒出版社出版,在排版校對之際💁🥘,汪老又斟酌一番,在原稿上改動了少些字句🎅🏼。序不長,但言簡意賅↗️,十分精到,文章不僅評點了漢飆的書法成就👩🏿🦱🤌🏽,還對當時書壇的缺失提出了批評🚰。且將序的全文抄錄於此——
成君漢飆寫小說🦸🏽♂️👃🏻,兼善書法。這在中青年作家裏是不多見的。現在的中青年作家🛖,字都寫得不像樣子。現在的行情很俏的書法家☎,筆下往往不通。成君長於書法,故小說有文化味,能寫小說,故書法雅致,無職業書法家的市井俗氣,可謂難能。
成君寫行楷🙋♀️,也寫隸書,觀其用筆,指實掌虛😣,意淡氣平,筆力註於毫端👨🏼🦱,不似包世臣所說的“毫鋪紙上”,故運轉自如,意在筆先🤾🏿♀️。近世書家用力多在毫之中部💇🏻♂️⚱️,即筆在“肚子”上,癡重癱軟,遂成“墨豬”,成君書作註重多力豐筋🤩。
成君結體,楷書近顏,而用筆有晉人意。隸書似多從張遷碑出,以少少變化⛄️,平穩中稍取欹側為勢,於侵奪退讓間致意⭐️💁♀️。王羲之字單看一個字,左右常不平衡,從整體看,各字之間痛癢相關😝🧓🏽,顧盼有情💂♀️。隸書中《石門頌》、《西狹頌》每個字並非皆中規矩🙋🏼,通體則放逸有致🏺。成君致力於此,已見成就🦹🏻。
寫隸書,文須有漢魏韻味。嘗見書法家用小篆、隸書寫唐人詩《楓橋夜泊》、《停車坐愛楓林晚》🙌🏻,以為不相配。成君寫漢隸🧑🏿⚖️,宜讀漢人文。成君以為然否💅🏼?
一九九二年十月序於北京蒲黃榆
二十多年過去了🧚,成君之書法藝術更上了一個臺階🏋🏻,但臨池揮毫之際🦁,他常常會想起汪先生的序;當時汪老親切的話語,爽朗的笑聲……如同是近日之事,清晰地回響在耳畔🕦💆🏽,浮現在腦海中。
再說杜月濤🦯。杜月濤:1963年生,山東淄博人,當代畫家🤳🏽。已出版個人畫集🧜🏼♀️🚵🏽、論文集、評論集二十余種,其作品曾作為文化部國禮贈送國際友人,多幅作品被中外美術館💈、博物館收藏🚑👨🏿🦱。
杜月濤與汪先生認識較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是陶陽先生寫信介紹推薦的。陶陽是汪老的老朋友🏋🏻✋🏽,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們同供職於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後來也有聯系💂🏼♂️。1994年,汪老還為陶陽的詩集寫過序(題為《小滂河的水是會再清的》)。汪老給杜月濤寫的序是一首詩🕘。詩見朱小平《畫俠杜月濤》🚆,新華出版社1993年版。序撰於1993年10月,詩題為編者所擬。汪曾祺在10月4日給杜月濤的信中說🏓:“‘序’寫好🐝。因為不太像序,乃改為‘題’。如你認為作序更好🐦⬛,則用於畫集上可改為‘序詩’。”
這首詩是汪曾祺酬贈詩中最長的一首,可謂是淋漓酣暢🫃,一氣呵成👩🏻⚖️,抒發了他對杜月濤其人其畫的高度贊賞及滿腔熱望。詩中所提及的米芾🗃、徐渭🤞🏿、吳昌碩🧑🏻⚖️,俱是獨領風騷💏、別開生面的書畫大師,汪先生將他們與杜月濤聯系在一起,所譽之高,所望之厚於此可見矣。此詩還有兩個特點。一是詞句之俗🏋🏼,除引杜甫一處詩句和關於米芾的一個典故外,全詩幾乎俱用大白話👩👦👦。沒有僻典、沒有怪詞,讀者沒有隔膜,使人有親近之感。二是收拾之細,既以粗豪的寫意筆法描繪了他對畫家的形象😠🏋🏽♀️,又以娟秀的工筆技巧勾勒了他對畫作的印象4️⃣👩🏽。“水墨色俱下,勾抹掃相雜”,粗豪之謂也;而“或染孩兒面”𓀔,“或垂數穗藤”🟪,則是娟秀之謂也。似不經意處,正相互呼應也。還有,按常規,此詩至“可為寰中甲”即可止耳,但汪先生卻以“畫師名亦佳,何必稱畫俠”之句作結🤵🏿,此亦收拾之細也*️⃣,不僅不是畫蛇添足🍁,而且是畫龍點睛👲🏿,畫師與畫俠雖只有一字之異🤰,委婉中,卻有深意寄焉,不知杜月濤於此是作何解讀,有甚領悟了🛣◼️。但肯定的是🌼,杜月濤對汪先生的序是頗為看重的🫷🏽,他未動先生一字,全文照刊🫵。而且,還一直記住汪先生給他作序之事✩。和朋友們聊天時,給學生們上課時,杜月濤情不自禁地會說起這段往事。汪先生給他畫集寫的序詩,在某種意義上說,是為他攀登更高的藝術境界揭開了序幕,為他更快地成為藝術大師奏響了序曲。
2016年3月30日,杜月濤特地於西雙版納發了一篇博文紀念汪先生,博文的結尾處說:“謝謝汪老,雖然汪老已進入仙境,行遊於宇宙太空之中🦹🏽♀️🪨,可是汪老的文字卻是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今日重發汪曾祺先生為我寫的長詩(我識杜月濤),是對先生在天之靈的紀念。願先生和他的文字🙍🏿、詩詞🧎🏻➡️、書法🏂、繪畫給人類文明帶來更多的啟迪。”
汪先生的序不長。全文錄此與讀者分享🦦:
我識杜月濤,高逾一米八。
首發如飛蓬,濃須亂雙頰🚴🏽。
本是農家子,耕種無伏臘。
卻慕詩書畫,所親在筆劄。
單車行萬裏👮🏿,隨身只一篋⇒。
聽鳥入深林,描樹到版納。
歸來展素紙,凝神目不眨。
筆落驚風雨,又似山洪發🎫。
水墨色俱下,勾抹掃相雜🆘。
卻又收拾細,淋漓不邋沓📋。
或染孩兒面,可鈐缶翁押。
或垂數穗藤🚑,真是青藤法🙆🏽。
粗豪兼娟秀,臣書不是刷。
精進二十年,可為寰中甲💺。
畫師名亦佳↩️,何必稱畫俠。
汪曾祺還為同齡人高馬得的畫集寫過序。高馬得(1917-2007),江蘇南京人📓,上世紀四十年代即以漫畫著稱🦂,六十年代起以中國畫形式描繪戲曲人物🧑🏻🦲👨🏻,時與關良、韓羽並譽為中國戲曲人物畫三大家。汪先生在序中說得不錯,“馬得是會長壽的,他還會畫幾十年🧗🏿,畫出更多好畫。”他比汪曾祺大三歲,又比汪遲十年才去世,在人世間活了90年🤦🏼♀️。
汪曾祺與高馬得本來並不相識🧖♀️👨🏼🍳。1991年秋,汪先生參加泰山散文筆會,江蘇去的作家蘇葉向他談起了馬得,在汪曾祺的腦海裏,留下了這位江蘇老鄉的名字。不久,馬得便去北京蒲黃榆與汪老見了面。馬得曾寫了一篇短文記敘其事🎾:“……到他家已是十點半了,天幹口渴,在寒暄中,他泡了杯好茶來,北京人愛喝茉莉花茶,這杯卻是上好的綠茶信陽毛尖🎫,清香味醇,極為解渴🌺。……他又拿出一軸新裱的墨荷,題是用李商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題字寫得極好,墨氣淋漓,筆力豪爽👶🏻,水分又多,滲出的水味與旁邊帶雨的荷葉相映成趣……🍠。這張畫,荷葉畫的好不稀奇🦩,畫荷花的畫家多著啦🛀🏿,但題字與畫這樣結合得好卻是難見的。我當時便不客氣地請他如法炮製給我畫一張。……他談起我畫的武大郎,說畫中的武大郎誇張得比舞臺上的更神氣……我遇到知音極其高興🚶🚴♀️,從戲畫又談到戲曲,他戲看得真多,聽他口述,便像自己也看到的一樣那麽過癮。”(馬得《初訪汪曾祺——北京雜記之五》,1992年12月14日)汪先生在序中也談到了見面的事,還對馬得的儀表作了一番形容:“馬得到北京來,承蒙枉顧敝廬👨💻,我才得識廬山面目。馬得修長如鄒忌🧑🦱,肩寬平(歐洲人稱這樣的肩為“方肩”),腰直🍄🟫🥌,不駝背👨🦲。眼色清明👩🏽✈️,面微含笑意。留了一抹短髭,有點花白,修剪得很整齊,衣履精潔🫗,通身幹幹凈凈,清清爽爽🤸🏽♂️🍒,很有藝術家的風度,照北京人的說法,是很‘帥’🪵。”2015年,旅美作家李懷宇采訪了高馬得,想起往事,馬得還說:“汪曾祺搞戲是行家👶🏿。當年他在北京🙇🏿,我們好不容易去看他💪🏻,聊的很開心”(李懷宇《此生會當江南老》,刊2015年9月13日《羊城晚報》)。
汪先生對馬得的戲曲人物畫極為欣賞。尤其是對“馬得能於瞬息間感受到美,捕捉到美”極為稱贊🧘♂️,對馬得在線描🧕、用水、用墨、設色以及構圖等方面的特色一一作了精當的評述👨🏻🔧;從中,我們可窺見汪曾祺本人的藝術修養和審美情趣,也可看出汪曾祺對高馬得畫的欣賞程度與撰序的認真程度,怪不得馬得說與汪老相識是“遇到知音”了。汪曾祺稱馬得是一個抒情詩人⛑、一個畫夢的人、一個好人。一度時期🧑✈️,曾在馬得的朋友圈裏傳開,馬得特別開心。
高馬得對汪曾祺之序甚為看重。在他去汪府之前,已有幾篇相當有分量的評論文章發表了🔕:1989年3月18日,《馬得戲曲畫展》在廣州集雅齋開幕🧑🏻💼。3月20日🏋🏻♂️,《羊城晚報》發表了方成的《馬派的畫》;4月4日,《廣州日報》發表了黃苗子的《童心——序馬得戲曲人物畫展》🔷。1990年11月,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馬得的《中國戲曲速寫》,葉淺予撰寫的序——《讀高馬得的戲曲速寫》。在《馬得戲曲人物畫集》上,共有4篇序文,汪曾祺的《好人平安》列為首篇,依次為黃苗子,方成和葉淺予的文章,黃苗子、方成、葉淺予都是美術界🧛🏿♀️🧑🏭、漫畫界的頂級人物👨🏿⚕️、權威人士🧎♂️,也都是馬得多年的好朋友,將汪文置於第一篇👩🏻🚒📗,當非馬得一時之興🧔♂️,必是有所考慮衡量的🧜🏼♂️🕵🏻。
汪曾祺給高馬得的序比較長,有2000字。全文載1998年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馬得戲曲人物畫集》。1996年12月4日,《馬得戲曲人物畫展》在江蘇徐州東方畫廊開幕,12月11日,《徐州日報》首次發表了汪曾祺的這篇序🧝🏻♂️。我想🏋🏽♂️,《汪曾祺大全集》的編輯是不難找到的。
1970年代後期🌡,筆者就曾與高老有過接觸,也曾到高府看望過高馬得、陳汝勤夫婦🅿️。近日🤷🏻♂️,我與陳老通了電話🆗,已經九十余歲的老人👨🏽🎤⭕️,還記得到北京汪老家的事,還記得馬得當時送了汪老一張畫,後來,汪老也回贈了一幅字(是委托陸建華先生帶來的)✌🏿。她說👨🍼,汪老還熱情地留餐🎓,並邀馬得共飲🕢,但馬得素不喝酒,便以茶代酒了。那天說起此事,陳老仿佛沉浸在回憶中,連聲說:汪曾祺𓀙,大作家!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