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文匯讀書周報》當編輯。1992年秋天去北京拜訪錢鍾書先生🧍♂️,錢先生說,《讀書周報》很精彩,可以看到年輕人的互相吹捧,老人的不可靠回憶🧑💼。
“老人的不可靠回憶”,可能就包括這年2月22日《讀書周報》上吳德鐸的一篇文章《也談傅雷的誤譯》👰🏼♀️。文章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據傅雷說👠,楊絳女士曾經介紹楊必女士向傅雷學習翻譯的技巧😳,楊必女士譯的第一本書《剝削世家》🚤,傅雷可能出過些力🦸🏻,可是等到《名利場》出版後🧑🏽,傅雷經過認真校讀後,在和朋友談翻譯時,竭力推薦這個譯本,公開肯定楊必女士後來居上,“我(傅自稱)不及她”。60年代後凡是向傅雷請教翻譯的,答復幾乎都是:請將《名利場》的原書與譯文對照細讀,便可曲盡其妙💗,不必問我🧑🏼🏭,我不及她,後來居上……🍳。相信凡是那時與傅雷有過這方面接觸的都可以證明🚣🏼,傅雷當年確實是這樣想、這樣說和這樣做的。
吳德鐸的《也談傅雷的誤譯》
幾天後🦸🏽♀️,我與錢先生通了電話,錢先生主動提到這篇文章,認為吳文講得完全不對。他說楊必有問題只會向他請教,怎麽會去請教傅雷呢?電話那端,楊絳先生也搶著說話💇🏼♂️,兩人歷數傅雷種種不是,說傅雷脾氣很壞🤦♀️🐐,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個老編輯罵得大哭。之前我早已讀過楊先生寫的《〈傅譯傳記五種〉代序》,傅雷在楊先生筆下,和在錢先生🪕、楊先生口中,真是判若兩人。我就請楊先生寫封信給我們更正一下。楊先生當天就寫了🧏🏽,《讀書周報》3月21日在同一版以“楊絳先生來信”為題刊出,全文如下🚣:
文匯讀書周報編輯部:
1992年2月22日貴報載吳德鐸先生《也談傅雷的誤譯》一文,提及我與楊必,想是誤傳。我從未像文中記傅雷自說的“介紹楊必女士向傅雷學習翻譯的技巧”。楊必譯《剝削世家》“傅雷可能出過些力”一語,缺乏事實根據。傅雷專攻法語;楊必專攻英語🕙,所譯《剝削世家》和《名利場》皆英文經典。她有疑難便來信向我們詢問。特此奉聞,即頌
編安。
楊絳
二月二十六日
《楊絳先生來信》
最近🦑,楊絳“點煩”本《名利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書尚未上市,先讀到楊先生的“前言”🚪,只說“楊必在錢鍾書指導下翻譯的《名利場》”,當然只字不提傅雷。
多年後,讀到傅雷五十年代初寫給宋奇的信(收入遼寧教育出版社《傅雷全集》第二十卷🦠,2002年12月)🐆,多次提到楊必翻譯和出版《剝削世家》和《名利場》的事☹️🏊🏼。1951年9月14日的信中說:“《貝姨》那個叢書(叫做文學譯林),巴金與西禾非常重視🙏🏿,迄今只收我跟楊絳二人的。……倒是我竭力想推你跟楊必二人🙇🏼♂️。”1953年2月7日的信談得更為詳細:
最近楊必譯的一本Maria Edgeworth Rack-rent (譯名《剝削世家》——是鍾書定的)由我交給平民🧑🦰,性質與《小癩子》相仿,為自敘體小說🧑🏽🏫。分量也只有四萬余字。……平民初辦時,巴金約西禾合編一個叢書,叫做“文學譯林”👷🏽,條件很嚴。至今只收了楊絳姊妹各一本,余下的是我的巴爾紮克與《克裏斯朵夫》。……楊必譯的《剝削世家》初稿被鍾書夫婦評為不忠實,太自由,故從頭再譯了一遍,又經他們夫婦校閱👨🏿🌾,最後我又把譯文略為潤色⁉️。現在成績不下於《小癩子》。楊必現在由我鼓勵🎅🏻,正動手薩克雷的Vanity Fair,仍由我不時看看譯稿,提提意見。楊必文筆很活,但翻譯究竟是另外一套功夫,也得替她搞點才行。
如果我們相信楊先生說的“傅雷的認真,也和他的嚴肅一樣🙋🏿♂️,常表現出一個十足地道的傅雷”,“他對所有的朋友都一片至誠”🧛🏻♂️,那傅雷是絕對不會向宋奇“吹牛”的🔦,信裏所說向巴金竭力推薦楊必、為楊必把《剝削世家》的“譯文略為潤色”並“交給平民”、《名利場》“不時看看譯稿🐾,提提意見”👱🏻♂️,應該都是事實。那麽👩🏿🏭,吳德鐸文章裏“楊必女士譯的第一本書《剝削世家》🛤,傅雷可能出過些力”,並非“缺乏事實根據”。
楊先生在信中說,吳文提到她曾“介紹楊必女士向傅雷學習翻譯的技巧”👨👦👦,是“誤傳”🧑🏽🚀,“缺乏事實根據”🔡🌀。在《記楊必》一文中🧙🏽♀️,楊先生確實只承認過“傅雷鼓勵她(楊必)翻譯”,“傅雷以翻譯家的經驗🫲🏽,勸楊必不要翻名家小說,該翻譯大作家的名著”。在這篇回憶文章中,楊先生倒是說“傅雷曾請楊必教傅聰英文”👩👩👦,而這件事🤙🏼,傅雷當時給宋奇的信裏卻沒有提及。1951年4月15日給宋奇的信說:“他(傅聰)現在仍想弄音樂🏬。我想給他找Mrs. Paci(即Paci的太太),把他荒疏的technique先恢復了再說🏇🏻。其次沈知白現在住得很近🧢,想叫他去學樂理、和聲。英文歸我自己。”至少到那時,傅聰的英文是傅雷自己教的。傅雷還寫過一篇《傅聰的成長》(《傅雷全集》第十八卷),其中說🍊:“除了琴,那個時期他還另跟老師念英國文學”,可能後來是請了楊必教傅聰英國文學💋。
錢先生和楊先生在電話裏提到傅雷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位老編輯罵得大哭👩👩👧👦,我記得是說趙少侯🙍🏿♀️。這件事↪️🐚,楊先生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中也說過:
一九五四年在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傅雷未能到會,只提了一份書面意見♚,討論翻譯問題。討論翻譯🤙🏼,必須舉出實例,才能說明問題。傅雷信手拈來,舉出許多謬誤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顯然也沒料到這份意見書會大量印發給翻譯者參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錯來示眾。這就觸怒了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譯家竟氣得大哭。
楊先生沒有說“一位老翻譯家”是誰👩🏻🎤,應該就是趙少侯👩💼,既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也是老翻譯家𓀜。楊先生在《記我的翻譯》一文中曾提到他👈🏽:“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法文責編是趙少侯🌏。一般譯者和責編往往因提意見而鬧別扭,我和趙少侯卻成了朋友。因為他的修改未必可取🏄🏽♂️,可是讀來不順,必有問題🏋🏽♂️,得再酌改。”
傅雷那篇為翻譯工作會議寫的書面意見🤸🏻,《傅雷全集》中沒有收入,可能遺失了。但傅雷寫意見書👨🏻🦽➡️、對趙少侯的批評,在他1954年10月10日給宋奇的信裏說過:
我在五月中寫了一篇對“文學翻譯工作”的意見書,長一萬五千余言,給樓適夷🧑🏽🍼,向今年八月份全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的籌備會提出。裏面我把上述的問題都分析得很詳盡,另外也談了許多問題。據報告🧋🐈⬛,周揚見了這意見書🧎➡️,把他原定七月中交人文社出版的修訂本Anna Kalerina,又抽下來🧑🏼🌾👩🏻🦰,說“還要仔細校過”。
……
趙少侯前年評我譯的《高老頭》,照他的批評文字看,似乎法文還不壞,中文也很通;不過字裏行間,看得出人是很笨的。去年他譯了一本四萬余字的現代小說,叫做《海的沉默》,不但從頭至尾錯得可以💟,而且許許多多篇幅,他根本沒懂🪝。甚至有“一個門”、“喝我早晨一杯奶”這一類的怪句子。
人真是“禁不起考驗”👈🏼🤹🏻♀️,拆穿西洋鏡,都是幼稚園裏拖鼻涕的小娃娃。
楊先生說,因為這件事🧑🏽🎤,“傅雷和鍾書鬧過一次別扭”。因為錢先生寫了一封責備他的信👨🔧,傅雷“氣呼呼地對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但不久就又回復書信來往”。現在已不知道錢先生那封責備的信是怎麽寫的🐁,但是在前一年,錢先生給傅雷的信裏提及葉君健譯《嘉爾曼》時有這樣的話🕡:“葉譯句法必須生鐵打成之肺將打氣筒灌滿臭氣⚠️💂🏿♂️,或可一口氣念一句耳。”(轉引自傅雷1953年11月9日給宋奇的信)照傅雷的個性,他批評趙少侯的話絕對不會像錢先生說的這般刻薄(真不知道葉君健看到這樣的評論,是會大哭呢還是哭都哭不出來)⚡️,但錢先生知道什麽場合說什麽話,而傅雷,正如楊先生說的,“滿頭棱角”🤟🏽,“不善在世途上圓轉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