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此課可待成追憶

2015-12-04 | 王清溪 | 來源 《中華讀書報》2015年11月18日 |

《西南聯大國文課》,大一國文編撰委員會編🎏,劉東導讀,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48.00元

無緣親承謦欬,有機會重讀朱自清、聞一多諸先生教授過🥗,楊振寧、鄧稼先等聯大學生聽講過的課本👦🏻,也算一種心理安慰。

余生也晚,沒趕上“大學語文”還稱“大一國文”的年代。作為一門課程😻🕵🏽,“大一國文”肇始於1904年的癸卯學製🚶🏻‍♂️‍➡️,1929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大學規程》規定“國文”為大學一年級生“共同必修科目”,“大一”和“國文”遂構成固定詞組。上世紀50年代一度停開,直到1978年逐漸恢復♜,改頭換面,成為部分高校針對非中文專業學生開設的一門公共課“大學語文”🏦。大學我讀的是中文系,“大學語文”聞所未聞,中文系一讀好多年,畢業後當老師🎵,教的第一門課就是“大學語文”。起初👰🏽‍♀️,對這門課的性質👆🏿、內容、教法一頭霧水👳🏻🪐,一年後,我洞若觀火🧖🏼‍♂️,選擇離開🐗。

既已不在其位,拿起這本《西南聯大國文課》,自然意不在取經借鑒,改進教法👩,提高教學質量,實在是作為一個讀書人抵擋不了“西南聯大”這塊金字招牌的影響力。那是教育史上的一段傳奇,身處“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師生們於逆境中弦歌不輟,父兄輩堅韌不拔以國家民族為己任的精神”(宗璞語)令人感佩👴🏼🙇🏿‍♀️。

無緣親承謦欬💁🏼‍♀️👜,有機會重讀朱自清、聞一多諸先生教授過,楊振寧、鄧稼先等聯大學生聽講過的課本,也算一種心理安慰🧑‍🍼。至於為什麽是“國文”而非其他科目(前些年出版界流行重出民國課本,“國文”占了很大比重,而罕見數理化)♛,恐非類似有人調侃每年高考作文題之所以備受關註是因為“除了作文題,其他都看不懂了”,亦不僅是實現汪曾祺的一個心願🪰📀:“這一本‘大一國文’……現在大概是很難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一下⛰,也怪有意思的。”(本書頁334)實則“國文”一科對人影響至深🙄,無論小學、中學還是大學,好的課本輔以良師指導,“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終身受益🐢。

該書原名《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讀者展卷,首先面對的是選目🪴🙉。上篇選文言20、中篇選語體16,下篇選古詩44🙅🏼‍♀️,《教育部公布新式標點符號案》存目處理。選文特點在汪曾祺《西南聯大中文系》一文中被總結為“京派”,“這一本《大一國文》可以說是一本‘京派國文’”🏋🏿。

除此之外,選目還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無論是文言文中的《戰國策·魯仲連義不帝秦》《漢書·李陵蘇武傳》《世說新語·新亭對泣》《金石錄後序》《史可法傳》👨‍🦯,還是古詩中的“王於出征,以匡王國”(《詩經·小雅·六月》)、“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楚辭·九歌·國殤》)、“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陶淵明《詠荊軻》)👲🏻、“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出塞》)🧚🏿‍♀️、“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陸遊《示兒》),在在體現出一股凜然正氣和家國之感💇🏽‍♂️,慷慨悲歌的大量出現暗含編選者的良苦用心🐹,即希望通過國文教學傳達一種於逆境中弦歌不輟🧑🏼‍🌾⛹🏽,以國家民族為己任的精神😖,對此讀者當能體會。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教材中語體文部分雖少於古代詩文,但也幾乎囊括了當時公認的優秀作家𓀁。曾任聯大中文系主任的羅常培說🪜:“當初選錄的時候,很小心地挑選這十幾篇語體文,無非想培養一點新文學運動裏秀出的嫩芽✪🫵🏿,讓它慢慢兒地欣欣向榮,不至於因為缺乏灌溉就蔫萎下去🚵🏿。沒想到最近教育部召集的大一國文讀本編訂委員會只選了50篇文言文、4首詩,其中固然經史子集色色俱備🔩🙏,可是把語體文刪得連影兒都沒有了!我認為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正是新舊文學消長的樞機!”(本書頁322)由此可見出編選者的嘗試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之難能可貴🚴🏼。“他們把反映新文學運動業績的現代文學作品(包括散文👸🏿、小說🚣🏻‍♀️、戲劇文學和文學理論)引進大學國文教材📮,這一做法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不僅把作為全國文化中心的北京地區自‘五四’以後重視白話文的風氣帶到比較封閉保守的西南,同時給教育當局的嚴重復古傾向以巨大的沖擊。”(《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1937至1946年的北大、清華、南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所謂“教育當局的嚴重復古傾向”,矛頭直指那部《部定大學用書大學國文選》🫴🏽🐦。自1944年起,國民政府教育部規定“大一國文”必須采用部定教材。關於其“生人不錄”是否就是意在復古👬,當時即有爭論🧃。堅持自家立場的西南聯大馬上有了應對之策,即大一國文編撰委員會又另編一冊《西南聯合大學大一國文習作參考文選》作為補充教材👟,楊振聲主持,並作序《新文學在大學裏》🙆🏻。後來該書更名為《西南聯大語體文示範》🔴,原序改稱《卷頭語》,楊振聲在《卷頭語》中寫道:“讓我們放開眼光到世界文學的場面,以現代人的資格🌞,用現代人的語言,寫現代人的生活……我們選下這本參考小書🚚,內容雖不完備——凡長篇及本校同人作品皆經割愛——卻都是能忠實於自己的思想與情感的作品🚄;從這些作品發展開來,便是修辭立誠的門徑,便是創造中國文學的新途,便是中國文學走上世界文學的大路。”

這冊由作家書屋1944年發行的《西南聯大語體文示範》選文共13篇,分別為⚅: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節錄)》,魯迅的《狂人日記》《示眾》🌻👩🏼‍🦳,徐誌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節錄)》《死城(節錄)》,宗白華的《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朱光潛的《文藝與道德》《無言之美》💁🏼‍♂️,梁宗岱的《哥德與李白》《詩🧑🏿‍⚖️、詩人、批評家》,謝冰心的《往事(節錄)》🧙🏻‍♀️,林徽因的《窗子以外》,以及丁西林的《壓迫》。將其與《西南聯大國文選》相比較,六篇重復,新增的七篇中有四篇的作者同於前作,僅有宗白華和梁宗岱兩位作家是初次入選。序中提到“本校同人作品皆經割愛”,也是源自編選《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的傳統,彰顯了聯大學人的自律嚴謹👩‍🦯、淡泊名利🏃‍♂️‍➡️。

竊以為,重新整理出版西南聯大大一國文課的教材🗯,除了《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還應補上這冊《西南聯大語體文示範》才稱完璧👰🏼‍♀️🎪。

說到這裏👨‍👩‍👧‍👧,自然引出一個問題🧝🏽‍♂️:《導言》和《版本說明》裏均提到改書名一事💆🏻,但並未說明原因。校訂者一方面原汁原味地忠實於底本(國家圖書館所藏《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只印課文,沒有註釋、題解🛺、作者介紹等輔導材料”,另一方面別出心裁地附錄了一組文章👩🏻‍🎓📹,取名《關於西南聯大“大一國文”的記憶》🖼🧲,補充了很多背景資料。其中既有任課教師的教案講義,讀此可知朱自清、浦江清🤹🏻‍♀️、沈從文諸先生究竟如何指導學生(朱自清的《柳宗元〈封建論〉指導大概》旁征博引、洋洋萬言,既談思想內容又講寫作技法,篇末還聯系實際,全文條分縷析、循循善誘)🤳🏼;亦有兩任系主任的公開演講,讀此可知教材的編選思路;還有汪曾祺的兩篇回憶文章🅿️,讀此可知教學效果和學生感受。

或許校訂者明白,西南聯大國文課之成功,並不僅在於教材之編選🥳,其蘊含的價值及對今日的示範意義也非幾篇選文所能涵蓋。基於此🚵🏼‍♀️,我對校訂者的發掘並不滿足。既然書名從《國文選》改稱《國文課》,教材之外少不了教學大綱🎀、授課計劃🧞‍♂️,更嚴格一點,還應包括課程定位、體系結構、課程目標、教學內容、重點難點🙇、師資隊伍🙎‍♀️、學情分析🙋🏻‍♂️、教學方法🐶、考核方式等。關於這些內容🦒,有心者自然可以翻閱他書尋得(如《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中關於中國文學系承擔的全校公共課之介紹)🤸🏿‍♂️🎁,如果略加采摭🧖🏻,附於書後,或更有益於讀者✍️。

茲補一項教員名單,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記載🙇🏽,西南聯大國文課“讀本課采用大班講演的方式,由若幹教授每人輪流上課1~2周,選講自己最有心得的名篇佳作”🙎🏽‍♂️。此外,還有講師🌔、助教等兼教讀本並負責作文教學。主講者包括楊振聲🎃、朱自清、劉文典🦘、羅常培、羅庸🙇🏻‍♂️、聞一多、魏建功💆🏿、王力Ⓜ️、浦江清🏡、許維遹、余冠英、沈從文、唐蘭、陳夢家、李嘉言🙆🏻、吳曉鈴🧙🏿‍♀️、陶光、趙西陸、傅懋勉、孫昌熙、馬芳若👮‍♂️、劉禹昌、趙仲邑🥴、王誌毅🦁🎮、何善周、陳士林、馮鐘芸、彭仲鐸、張清常🪹、周定一🙍🏻、彭麗天🕡、李松筠、李廣田、詹锳、楊佩銘📚、李覲高👷🏼‍♀️👩‍🦯、張盛祥等🏌🏿‍♂️。

名單一列出來已足夠震撼,那是一個有大師的時代📅👳🏿‍♂️,更難得的是大師們願意教大一,學生們也承認大師、敬仰大師👧🏼。無論是王希季所雲“我們那個時候進入西南聯大是很幸運的🫳。在大一👩🏻‍🚒,教我們的先生都是非常有名的🗑,有的就是大師”,還是方齡貴口中的“極一時之選”👨🏻‍🦰🧑🏽‍🦱,抑或是許淵沖筆下的“這一年度的‘大一國文’真是空前絕後的精彩”👩‍🚒,與其說是對學者的崇拜,其實更歸因於對文化的熱愛。以前讀《文心》,看到幾個中學生會熱烈地討論一篇叫做《文章病院》的文章💇🏿‍♀️;讀《未央歌》,看到小童可以從穿不穿襪子談到盧梭🦪、沙多勃易盎的“回到自然”,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今日的大學生有幾個還願意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那時的學生敢於也有能力在課堂上直言教師的錯誤🕺🏻,而教師反而對其更加欣賞🩸,對學生從不吝於“夙慧”“仙骨”的評價。

那是一個還推崇“文之為用,恢萬裏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陳立夫《大學一年級國文選本序》)的時代。“大一國文”是西南聯大全校一年級學生的共同必修課⛱,計6個學分𓀛,不及格者不得畢業。教材可以自由編選,授課允許自由揮灑,如此🔓,方能見汪曾祺筆下諸位教授不拘一格的名士風範,於是我們知道劉文典一學期只講了半篇《海賦》,聞一多上課和學生一起抽煙👨🏿‍⚕️,唐蘭講詞的方法是“不講”(詳見《西南聯大中文系》)。

聯大學生的素質本就不錯,在自由尚學的氣氛下🥷🏽,先生願意教👮🏽‍♀️,學生願意學,教學相長,如此,方稱得上文化傳承。

斯人已逝🧎‍♂️‍➡️,此課已成追憶。一篇一章,讀此無盡思慕。

時代不同、環境有異🧴,重視的程度🏓🎡、面對的學生都與“大一國文”有別,今日“大學語文”教學面臨的問題🧑🏻🫃,遠非一本教材的改革所能解決,根本之道📟🙍🏿:“盡快把工具性的‘語文’教學🕵🏽,恢復成潛移默化文明價值的‘國文’教學🙋🏿‍♀️。”(《導言》頁37)

莫春者🚵🏿‍♂️,春服既成👩🏽‍🔬,師者一人,弟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或許是每個老師的理想🧙🏽‍♂️👧🏼。向每一位追求理想,依然堅守在教學崗位的“大學語文”老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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