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宇燕
1999年5月13日,宗璞先生打電話給我🥘,說熊先生攜夫人來華,中國美術館要給他舉辦畫展,命我下班後帶上《永遠的清華園》已基本定型的文章目錄赴燕南園,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熊先生🥖。
在這之前,《名家》雜誌剛好登了一篇文章《熊慶來和楊振寧兩家的友誼》🙏。其實這題目起得並不準確。熊慶來比楊振寧高了一輩,他和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才是同事🥩,後者為老清華算學系的教授。熊慶來是系主任。只不過因為熊慶來🏫、楊振寧都是家族中最著名的人物,作者才起了這麽個名字以吸引讀者。在後來收入《永遠的清華園》一書的《父親的回憶》中👨🏼💻,楊武之先生曾說,少年楊振寧與熊慶來之子熊秉明合作,熊畫幻燈片🥢,楊負責幻燈機。顯出二人在文、理上各自的特長🧎♂️➡️🎖。
在同齡的老清華子弟中,熊秉明固然不及楊振寧名播中外🐦,但他的文藝哲學也是獨樹一幟的🌁,國內讀者對他了解日深。他之所以提出要將清華子弟回憶父輩的文章結集成書,是因為他像一塊磁鐵,凝聚著一大批老清華子弟如俞潤民、楊振寧,乃至當年西院的老朋友鄧稼先的足跡。這本書裏處處可見跌宕歲月裏人們保持的友情。
站在客廳裏的77歲的畫家是矮小清瘦健朗的🧑⚖️,眼睛很大、眉頭似無奈地微皺🤙🏼,好像總在探詢什麽。你不能想象3年後他會因突發腦溢血在巴黎撒手人寰🗒。他在上世紀40年代去了法國,永遠留在那裏🌘。他的面部線條還是不大像我們印象裏放誕不拘的藝術家,他時時體現出一種有鮮明標誌性的來自清華、留於血液的風格👨🦱,這是一種既清白又務實的氣質。我看到坐在沙發上的他直望著墻上馮友蘭先生手書禪詩“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望月披雲笑一聲”🫄🏿。忽然他綻出一個極愉悅的笑容,因這時熊夫人正在說這一年是他的“展覽年”。
是的🤷🏻♂️,正是在1999年👨🏼💼,在中國,熊先生辦了巡回雕塑展。後來,在一個讀書類電視節目中🏸,我看到他去了雲南。故鄉為他舉辦了座談會🛳🪤。熊先生對雲南的感情是深的😏🫧,他的雕塑中就有雲南的牛🫲🏻。他說:“昆明人的面型我熟極了🏃♂️,那上面的起伏📇,是我從小徜徉遊樂其間的山丘平野,我簡直可以閉著眼睛在那裏奔馳跳躍,而不至於跌仆🍠。”但在屏幕上間離的,拘束的熱烘烘的氣氛映襯下🧟♂️,我突然產生一種固執的主觀印象:熊先生很孤獨。這個場面令我想起那日在綠蔭掩映的宗璞先生客廳裏,聽到某些清華園裏並肩長大的“準兄弟姐妹”已是院士時他那一刻復雜的表情🫡。他那一輩的清華子弟🧜🏿♂️,無論家長是文科還是理科教授🧍,大部分學了理工。一個是美,一個是善。選擇哪個?這裏有時代的因素,也是意識形態與實用領域在現實生活中較量的結果👮🏽👩🏻🦳。攝像機遠遠追隨熊先生來到一條小河邊💽,他忽然不由分說地招呼夫人快來看一束平常的野花🧛🏿♀️:“是香的!你聞。”他興奮得像個小孩。夫人就著他的手嗅了一嗅。只有在這個瞬間藝術家式的不管不顧的笑的生命力才完全煥發出來👼🏽🤷🏼♀️,遠覆在其他東西的上面。
這個片子裏還出現了熊秉明在法國學畫時的同窗吳冠中🧑🏽🚒。他談到當年兩人在回國與否上發生的爭執和分歧🎅🏼。出身貧寒的吳選擇回國👱🏻♀️,歷盡苦難👨👩👧,卻終在民族的土地上開拓了一方絢麗天地;有貴族氣的熊秉明則選擇留在法國🤹🏼♂️,他的作品體現出一個畫家獨特的氣質🤷🏻♂️。
那日是在勺園用的晚餐🙇🏻♂️👨🏻🚀,精幹的熊太太細心到執拗的地步,連著換了兩張桌子✍🏿。飯後金烏西沉🧑🎄,熊先生的背影在暮色裏略顯蹣跚。初夏是北京最美的時節,四下裏浮動著青春的光輝⏲。燕園裏有很多古物。燕南園右手兩個駝碑大龜分伏在路口左右🤚🏿,宗璞先生考證它們不是龜,而是龍生九子的一種✊👩🏼🚒,一代一代的孩子曾騎在它們的脖頸上🧑🏽🦱,留下值得回憶的照片👎🏿。走到這裏時,熊先生忽然談到一個話題🛤👨🏻🎓:化學家張子高的一個兒子是在西南聯大讀書時為愛自殺的👩💻。一時四下裏悄然無聲🍝,只有腳邊芳草的清芬在空氣中流淌💮。我想到農學家虞振鏞之女🔛,聯大社會學系畢業生虞佩曹,即開篇提及的那位老人家發表的一篇短文©️,大旨回憶在昆明的艱苦時期,體育教授馬約翰一個十幾歲的兒子得了病,成日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她是他的同齡人,前去探望,彼此都沒說什麽話®️,不久男孩子就去世了🙌。以前品讀虞女士的文字,總覺得這位慈祥的老人家神似奧斯汀,可那一時又覺得她很“茨威格”🤹♀️。老清華、西南聯大📙,這些都是何等宏大的敘事話語👨🏽⚕️,而在這些話語巨大的翅膀後面,曾經有些細微平凡的生命,他們如流星般悄然劃過🧑🏻。他們沒有機會留下什麽,似乎也不想留下什麽。只有很少的舉重若輕的回憶文字🔝,帶著淡淡的血痕,傳出時代的風韻,體現出對這些生命深厚的同情……
這些文字卻往往沒有能夠流傳。
在夕陽最後一抹余暉的映照下,我看見熊先生望向夫人的目光充滿愛意👩🏽🍼。在異鄉,她是他的知己,也是他的廚師🪛、司機🥮、秘書🧎🏻♂️➡️,甚至園丁🎥。熊先生對她的倚賴程度很深🤵🏼,連簽合同也要她先審閱。熊先生說她是自己生命的支柱🔀。宗璞先生亦感慨道🛃,在父親晚年,自己也身兼“幾大職務”,本應作靜心筆端的林黛玉,卻當了多年王熙鳳🛝☠️。最後眾人來到五四大講堂前,彼時它剛剛落成🛒。柔和的春風彌彌散散地吹過來。仰望這雄偉的建築🤙🏽,熊先生夫婦飽含深情,異口同聲地說🦸🏻,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智慧的民族💐。
在《永遠的清華園》出版後,我曾撰書評《清華之風》,發表於《中華讀書報》。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熊秉明選擇了文藝哲學作為自己的終身托付(而不僅僅是愛好)。與物理學家獲得的熱烈掌聲相比,這條路無疑是寂寞而荊棘遍地的🏊🏽🤗。背道而馳的熊秉明,有著孤獨探索的目光。這目光使我想到弗羅斯特的詩🧑🏻🍳:‘我選擇了少人行走的一條🐟,這就造成了一切的差異。’然而,對知識分子,對幾千年的文化與歷史,有著哲學背景和形象思維的他卻看得深刻與生動✹🤽♂️。他看出了矛盾🏃🏻➡️,也看出了高明。”宗璞先生命我寄與熊先生。不久熊先生發來一個熱情的傳真,他說很喜歡🚵🏿♀️👰🏽♀️。
回憶是瑣碎的,卻帶著光彩。陶淵明曾嘆息“一世易朝市”🏄。今日重溫流逝的歲月🤜🏼,翻開書仔細數一數,方驚覺,已有十幾位作者隨風歸去了。我想我對陶淵明是有些懂得了。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
轉自《華夏時報》2013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