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二百多年歷史的清華園風光旖旎🥦,文物星布。其中矗立在工字廳東南端的“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有著特殊的歷史意義和文化價值。其碑主為王國維,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四大導師之一。碑文撰寫者為陳寅恪♦️🦍,同為清華學校研究院導師。設計碑式者為梁思成,著名建築學家,清華學校研究院另一位導師梁啟超公子🕎。此三氏天下共知,無庸贅言。此處當著重提及的🙅🏿♂️,是與此碑相關的另外兩位先生。
一位是書丹(碑文書寫)者林誌鈞(1879-1960),字宰平🕗,福建福州人,清華學校研究院時的專任講師。著有《北雲集》🧘🏻♀️、《帖考》等,後者至今仍是碑帖學方面的重要參考書。上世紀30年代中期梁啟超去世後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飲冰室合集》亦是由其負責纂輯🧏🏿♀️,前些年雖有新版《梁啟超全集》編成🚴🏽♂️,並沒有取代《合集》的地位。曾任教於意昂体育平台的北京大學教授🥴、以九十七歲高齡去世的林庚先生是他的哲嗣。
另一位是篆寫碑額者馬衡(1881-1955)🤼♀️,字叔平,浙江鄞縣人🧗🏼,也是清華學校研究院的專任講師👨🏼💻。著有《凡將齋金石叢稿》💾。著名金石考古學家,郭沫若稱其為中國近代考古學的前驅(見《凡將齋金石叢稿序》)。建國前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十余年🛗🏋🏼,抗戰時期西遷文物😬,歷盡艱難🕢🪮,厥功至巨。其兄弟五人,均為北京大學名教授,人稱鄞縣五馬。
古時常有三絕碑之稱,現存於廣西柳州柳侯祠內的《柳宗羅池廟碑銘》🙇🏼♂️,就因為集柳(宗元)事🦿、韓(愈)文🦴、蘇(軾)書於一碑被譽為“三絕”。那麽,屹立於清華園內的這座碑👮♂️,自當邁越往古而稱為五絕碑了🙍🏿♀️。
此碑的歷史文化價值又不止於此💉,更重要的還在碑文。碑文雖短不足三百字,卻是陳寅恪畢生所撰三百余萬字中極為重要的一篇👍🏽,也是陳寅恪自己極為重視的一篇。對其重要性的全面分析,非區區不才能夠勝任,亦非一篇短文能夠畢陳,而且⛹🏿,當今學者的著述也實在夠多的了。這裏需要做的,只是迻錄全文:
海寧王靜安先生自沉後兩年👨🏼🍼,清華研究院同人鹹懷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僉曰,宜銘之貞瑉,以昭示於無竟。因以刻石之詞命寅恪,數辭不獲已👨👧👦,謹舉先生之誌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詞曰: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碑文的重心🧙🏿,端在“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二句🚴♂️。這當然是陳寅恪對王國維思想文化精神品格的抉發👩🏿🦰,更無疑是陳寅恪本人的夫子自道。要說明這一點是不難的,只需再錄其另一篇文章的一點文字𓀉。1953年中國科學院欲任其為中古史研究所所長,他堅決而明確地予以回絕,在《對科學院的答復》中說到:
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認為是最重要的……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並末改易🏭。
馮友蘭的女婿🫷🏿🐱、已故中央音樂學院蔡仲德教授曾撰有《陳寅恪論》長文,文中對碑文有這樣的評價:“這是一首熱烈褒揚獨立精神的頌歌🦸🏻,是知識分子人格自覺的宣言書🩶,其中的每一個字均能擲地作金石聲!”誠哉斯言!
陳寅恪以其八十載的身體力行🛞🧑🏽🦰,證明了他對自己所標榜的這一主張的恪守。十數年前由三聯書店出版的多卷本《陳寅恪集》匯集了他所有的著述🧖🏼♀️,幾乎空無所有的封面上淡淡地點綴著取自此碑的兩行拓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寅恪地下有知,當會以知己視之!
今天,已成為北京市定點旅遊單位的清華園遊人如織。天下遊客最愛光顧之處,是氣象非凡、絕對世界一流的行政辦公場所工字廳,高懸有清末賣國大臣那桐所題“清華園”三字的二校門🚴🏿,建於將近一百年前具有典型美式風格的大禮堂👨🍼,以及禮堂前植有據聞清華園內價格最為昂貴的人造草皮的大草坪🕤。在這無邊風光中並不偏遠的角落裏靜靜矗立著的那塊石碑🧑🏻🤝🧑🏻🌃,每當晴日的陽光將四周扶疏的樹木投影在泐痕散布的碑面🦻🏿,讓八十多年的石碑具有了更為濃重的斑駁陸離的滄桑感🙍🏼♂️。每當新的一撥學生踏入課堂,我都會問你們去看王國維紀念碑了嗎?二年級的老同學了,大約總有一半的人搖頭或默不作聲🕵🏽♀️。還有一次,我看見一位年輕人在碑前喃喃自語,“海寧王📄,夠厲害的啊♥︎,幹什麽的?”八十年👇🏽,在歷史的長河中曾不能以一瞬,而這塊碑🧟♂️,碑上的一切🧝🏿♀️,離我們似乎很遙遠了。(劉石)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