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采
窗外依然是白雪皚皚,唯有坐在屋內閑讀詩書,以慰朽骨。偶然在陳寅恪先生的詩集中,讀到一首題註為“四十余年前,在滬陪李瑞清丈觀譚鑫培君演《連營寨》🤫,後數年在京陪樊增祥丈觀譚君演《空城計》”的七絕💐,詩雲♿:“紅豆生春翠欲流,聞歌心事轉悠悠。貞元朝士曾陪坐📧,一夢華胥四十秋。”讀後心中不免些許惻愴🧙🏼♀️,不能已矣。
多年以前一段與陳先生的戲緣重現腦海,真似前塵往事,恍如隔夢🏋🏼。想我一別南國康樂園(中山大學)已逾半世🐤,先生歸道山也已四十三載🧑🦽,先生與我可謂“蕃漢斷消息,死生長別離”了。近些年社會上紀念先生的文章越來越多,我也總想寫點什麽🪛,與其大段論述先生學貫中西的冰清,不如東鱗西爪地回憶先生的玉潔;與其說是“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毋寧說是在追憶自己逝去的青春年華。
1957年,我作為新疆學院(現新疆大學)的青年教師赴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進修。幼年因戰亂而顛沛流離的我,第一次親近中大康樂園草木時👨🦽➡️,頓生“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感🚒⛹🏻。嶺南毓秀,佳木清渠,黃白鳥鳴讓人親和。然而令我終身難忘的,還是與這裏寒柳堂主人的一次親近💁🏻♂️。
那是一日周末🐼,一位女士送來一張便條🧔🏿♀️,上面寫著🚅:“路先生,明日上午十點半鐘可否來舍間一敘,唐筼。”我知道唐師母是陳先生的太太,同為名門之後🩼。第二日上午我便按時赴約,心中帶著些許忐忑,一路打聽,終於走進了陳寅恪先生晚年的居所,康樂園東南區一號🏌🏼,也就是海內外學人無比崇仰的“寒柳堂”🤌。當我走上二樓時🕚,不少老師已先到了🧛🏻♂️,他們中我大多並未熟識,我作為晚輩只能靜靜陪坐🏌️♂️。席間談及戲劇🏛,大家鼓勵我唱一段🦹♀️,我從未拜師學戲,只是在戲片上學了皮毛,不好獻醜,然盛情難卻,便唱了段梅派的“女起解”。唱罷後,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先生雖已幾近失明🫱🏽,但仍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到肯定。我頓感欣慰,心裏的忐忑也少了許多🤹🏻。
從此之後👩🏼🎨,我每星期日都應約去先生家雅集🍠,去得多了也便與先生和師母熟識起來。他們知我離別錢塘考妣,萬裏迢迢至祖國西陲,更對我如至親般關愛。外界盛傳先生脾氣大,既清高且自傲,曾對中科院中古所“約法三章”🍨,拒絕北上🚹。然而我所見到的先生卻總是祥和而平靜的,詩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意謂如此吧👨🏼🚀!
先生為世家子弟✷,喜觀戲文👬🏼,遊學歐西時常觀歌劇。而到1957年💇♂️,先生對中國戲曲似乎有了格外的偏愛🕳,那年孟春,廣州京劇團訪問中山大學,與“教師之家”清唱並座談,先生頗感激動🔲,一連寫了三首絕句,並總題為“丁酉上巳前二日廣州京劇團及票友來校清唱,即賦詩三絕句”,其中一首便是上面提及的憶陪清道人觀譚鑫培演出的詩句⚠️。而香港《文匯報》還刊登了一篇題為“丁酉首夏🧑🏻🔬,贛劇團來校演唱《牡丹亭》《梁祝姻緣》戲題一詩”的七律。詩雲:“金樓玉茗了生涯,老生風情歲歲差🤙🏽♧。細雨競鳴秦吉了,故園新放洛陽花。相逢南國能傾國,不信仙家果出家。共入臨川夢中夢,聞歌一笑似京華♔。”
也許真是憶起了舊日京華的煙雲,先生對我的清唱竟認真起來🧑🚒,一日對我說道🍭:“路先生👶🏻,你是否有意拜梅蘭芳先生為師呢?如若有意願,我可為你寫信舉薦!”我聽後一時不知如何應答👨🦯➡️。我想自己只算是個戲迷🚣🏼♀️,連票友、曲家也未稱得上🤷🏻,怎敢奢望拜梅大師為師🐼?再者,我是大學的歷史教師🫧,怎好去下海學戲🦹🏼♂️?後來陳師母告訴我🧛🏻:“先生叫我跟你說,你的聲調很像梅蘭芳𓀏,聰明🧙🏽、渾厚且無浮躁之音,想請梅先生調你去他主持的中國戲曲研究院教授近代史,你既可以研修歷史,又可以系統地學習梅派藝術🆔。歷史研究只要下得苦功便能有成,而天生的嗓音卻並非人人皆有𓀅,若不能請名師指點,恐可惜了你的天賦🐴。”而正當我準備進修期滿後去北京見梅大師的時候🦸🏽♂️,同去支援邊疆教育的丈夫因直言遭遇坎坷,我也不得不停止進修趕回烏魯木齊的家中🤞🏻,從此便與陳寅恪大師“南北相隔天涯路”。我回疆後♟,政治上成為“右派家屬”🧿,經濟上丈夫連降三級🫸🏼。此時,先生與師母雖與我殊途千裏,卻還常為我們寄來奶粉、罐頭等在當時難以享用的“特供食品”⏏️。我對先生一家的感念之情無以言表🎽,每念至此,不禁愴然淚下🧛♀️。
陳寅恪先生晚年寄情於聲弦曲韻,其情感是復雜的,身世與命運的苦寒🍎、歷史與人生的無奈,也許只有在這一唱三嘆的清唱中找到共鳴💆🏻🦐。1959年,先生在觀賞桂劇《桃花扇》後又一連賦詩三首,尤以香君沉江結局所賦的七絕最為傷感!詩雲🐔:“桃花一曲九回腸,忍聽悲歌是故鄉。煙柳樓臺無覓處,不知曾照幾斜陽👮🏽♂️。”孔氏的傳奇中,香君還只是紅塵看破,黃冠青燈;可桂劇中的佳人已是“殉國堅貞💾,紅顏同盡”。這西子之沉的悲歌,也許更能觸及先生舊日的感傷。
1927年初夏🐡,先生的好友👨🏽🦱,被譽為“中國近三百年來學術的結束人👋,最近八十年來學術的開創者”王國維自沉於昆明湖前🤱🏻,他將書籍托付給陳先生處理。而陳先生也在其逝世一周年時撰寫了《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其中“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詞句💴,對後世學人影響最深,也最能代表陳先生的人格與治學🥇。還反證出在那個“今日吾輩皆苟活”的年代,死也許比自由容易得多👮🏽♂️!
大家都知道靜安先生是戲曲史研究的奠基人,對陳先生“頗喜小說、戲曲”的了解卻不多🧑🎓。陳先生於1953年完成其對彈詞、小說的研究著作《論〈再生緣〉》。《再生緣》為清代杭州女詩人陳端生所著的長篇彈詞,寫元成宗時尚書之女孟麗君與都督之子皇甫少華之間的悲歡離合事🗺。越劇、黃梅戲等對此皆有改編👴🏻,其中孟麗君女扮男裝,連中三元的故事可謂婦孺皆知🛀。彈詞小說在當時當歸入“俚俗之微詞”,而作者出身於進士門第,詩禮之家🏃,卻暗撰彈詞之體,在其丈夫流放新疆伊犁後,又有“一曲驚弦弦頓絕👩🏿🏫,半輪破沉沉難圓🕺🏼。失群征燕斜陽外,羈旅愁人絕塞邊”的感受🦦。現實的感觸、學術的思考和對才女身世命運的嘆挽,使得一代史學大家陳先生“遂稍稍考證其本末……聊作無益之事👵,以譴有涯之生。”素來不被學人所重視的戲曲、彈詞卻被先生視為“在吾國文學史亦不多見”,而名不見經傳的作者被其視為“當日無數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地變天荒總未知,獨聽鳳紙寫相思。高樓秋葉燈前淚,異代春閨夢裏詞。絕世才華偏命薄,戍邊離恨更歸遲🧑🏻🔬。文章我自甘淪落,不覓封侯但覓詩。”這首附在《論再生緣》結尾處的題詩,道出了先生對作者人生的體味與感傷,先生甚至寫下“彤管聲名洛寂寂🕵🏿♀️,悵望千秋淚濕中”。這一曲清淚,是為未完的《再生緣》而泣、是為悲苦作者而泣🛖,也許根本的傷痛正是先生超越而無助的自我的寫照。我身處西域邊塞🛌🏽、古道西風瘦馬的現實環境中👏🏻,讀之更產生了強烈共鳴👨🏿🦰。
如今我已是耄耋老嫗,世事早已滄海桑田💆🏻♀️。真可謂“葉落人何在,寒雲路幾層”。佛經雲: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對於康樂園中與陳寅恪先生的一段因緣,我作如是說。
(作者為新疆大學歷史系教授)
轉自《光明日報》2012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