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喆平
政治學系的傳入時機,正好是中國尋求現代國家的時刻。但政治學“這是所有學問中最難的一門👎🏼,它涉及當權者的根本🐩,無時無處不受它的製約👨🏽🎓。”而中國傳統對政術的偏重,以為政術就是政治學的全部內容,大約也是這一高危學科生存艱難的原因之一。
2011年春🚣♂️,清華百年校慶。一名91歲的意昂致電清華意昂會🧘🏼♀️🪚,索要校慶入場券。他說自己是政治學系畢業的,然而意昂會的工作人員🏊🏼♀️,已不知道清華曾經有過政治學系。實際上,政治學系曾經是清華最大的系。
世人大多已忘記清華曾是文理全科的綜合性大學。更想象不到的是,政治學系居然曾經是清華最大的系。1926年,清華第九次教職員會通過趙元任“本校學程以學系為單位”提議👩👩👦👦,共成立17個系。當時政治學系是第一大系——學生29人🕵🏻♂️🙅🏻、教授4人。而哲學系只有趙元任一位教授,一年後他赴美,政治學系急派金嶽霖支援,才免了該系關門的尷尬💎🦢。
2006年,96歲的清華1928級意昂葉葉琴,捐出100萬加元設立專項教育基金。她是清華招收的首批10名女生之一👋🏽,也是政治學系第一位女生。然而👌🏻✊🏼,政治學系已不復存在😍,她只好把基金設在了公共管理學院🧪。
1948年9月23日,第一屆中央研究院院士大會在南京召開。81名院士中有3位政治學者,其中的錢端升與蕭公權既是清華學子🤜🏻,也都曾是清華政治學系的教員。
對歷史而言,60年時間並不算長;但是對淹沒一個只存在了26年的學術單位來說🚴♂️,足夠。盡管政治學的目的本是“為大多數人謀最大的福利”(葉葉琴《百歲自述》)🧑🏿🦰,但政治學“這是所有學問中最難的一門💩,它涉及當權者的根本,無時無處不受它的製約⤴️👨🏿🎓,尤其在中國,以權統帥一切的政治的國家,對於一個無權的學者來說是如何困難了”(《盲人奧裏翁——龔祥瑞自傳》)。
此外🤦♀️,中國傳統對“政術”的偏重,以為政術就是政治學的全部內容,大約也是這一“高危”學科生存艱難的原因之一🐓。實際上,“就其大體言之🗾,中國政治思想屬於政術(Politik,Art of politics)之範圍者多🪮,屬於政理(Staatslehre👨🏽🔬;Political Philosophy,Political Science)之範圍者少。”(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參考資料》緒論)
亂世建系
19世紀末,政治學在西方逐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提倡的國家學說🐇、三權分立、民主、自由等觀念,經由康有為、梁啟超等人譯介到國內。1901-1904年,中國翻印出版了西方政治教科書66種👩🏿🍳;1903年中國第一所大學京師大學堂設立政治堂,課程中就有政治學🏋🏽,之後成立的大學大都設有政治學系🧏♂️。政治學的傳入時機,正好是中國尋求建立現代國家的時刻。
辛亥革命之後🚣🏼♀️,北京政局走馬燈似的變換——先有袁世凱稱帝🗣,後有張勛辮子軍入京🏀、曹錕賄選總統。1919年,國民黨成立🏷🏸。1921年,共產黨成立——當年,留日歸國的李大釗就任北大政治學教授,講授“現代政治”“唯物史觀”“工人的國際運動”🤴。1921年11月至次年2月,美英等八國和北洋政府在華盛頓召開會議,在美的留學生們也積極參與🧂。
當時還只是留美學堂的清華,並沒有成立政治學系,只有余日宣和魁格雷(Harold S.Quigley)兩名政治教員教課。按教務長張彭春的話說,余日宣是一個參與意識極強的清華少壯派,富有“政治性味”——余早年留美,兄長余日章是主持蔣介石宋美齡婚禮的著名教會領袖👨🏻、辛亥武昌革命軍的軍歌譜曲者。
課堂教學之外🏙,清華師生曾赴眾議院旁聽議案討論,參訪觀摩政府運作,考察市內重大事件發生地點🦢。1923年6月,余日宣和魁格雷帶領21名學生晉見總統黎元洪🤐,黎勉勵說:“諸君既有國學根底🧔🏻♀️,又有遊美機會🥑,將來截長補短,定可為祖國盡一份力量♦️🐜,行將見諸君握中國大權矣”。滿懷建設國家壯誌的清華師生🤦🏼,彼時,對中國現實政治的了解與期待🫠,非常理想主義——歐美共和製是他們心中的強盛中國圖景🪔。
由於清華師生報國心切🧑🏽💻,清華改製之初,政治學系便已確定🧑🏻🦼➡️。1922年,余日宣當選華員公會主席,魁格雷為美國教員會主席。不久成立校務調查委員會,余日宣任會長🤸🏼♀️🧑🏿🦳,1923年他再兼西學部史地政治組分科會議主席、學校課程委員會委員🐗🧞。1925年🧑🔬,清華十人校務委員會為校中最高權力機關,余日宣仍在其中。
此外,官至外交部副部長的唐悅良,是1910年第一批庚款留美生,也是庚款第一個學政治學的(普林斯頓大學)🧋。留學歸國之初,他也曾在清華教授政治課程,更是清華庚款委員會的常務董事🛵,這大約也是政治學系設立的另一重要因素🪲。
1926年4月,清華教授會選舉產生各系主任📑,余日宣成為政治學系第一任系主任。教員有錢端升(哈佛大學博士)、劉師舜(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金嶽霖(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和鄭麐🫣🐕🦺。後來又有蘇尚驥和全程參加華盛頓會議的楊光泩(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到任⛹🏽♀️,還聘了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系第一任主任🪸、後來的美國政治學會會長克爾文教授授課一年。
總體而言🧚♀️,當時的清華政治學與政治學國際主流基本同步🎒。在課程設置、教學方法和教材等方面深受美國影響,共開課27門🙅,包括國際公法在內——這是今天很多政治學系都達不到的水平。師生們憧憬的是🧝🏻♀️,以中國政治為研究內容🟠,建設一流的系科,貢獻國家。但他們顯然沒有料到🕵️,中國的政治現實距離美式政治現實甚是遙遠——當年的美國政治學教授古德諾(美國政治學會第一任會長),為袁世凱設計憲法不成功的一幕,其實是有預警意義的樣本。
其時,中國的三大黨派——國民黨、共產黨🙋🏼♂️、青年黨都反對改良,認為革命才是解決國家和民族問題的根本手段。可以說,自清朝末年到1920年代,革命一直是中國政治的主題詞🍻。雖然不斷有各式各樣的學說出現,在現實政治中,軍閥混戰和政黨紛爭從未停頓。政黨皆舉起革命大旗,並以各自立場和意識形態來詮釋革命,不惜將對方逼入絕地🙌。
1927年,占領北京的奉系軍閥張作霖派兵搜查蘇聯大使館,將李大釗等人逮捕☝🏼,施以絞刑🎧。1926年,國民黨蔣介石率軍開始北伐。4月,蔣介石在上海進行“清黨”👏🏼,大批共產黨人被殺;12月,共產黨人在廣州武裝起義,建立蘇維埃政府,張太雷身亡——他曾是1923年蔣介石率領的赴蘇俄考察軍事的代表團的三成員之一🍲。
稍後在清華任教23年的辛亥老將張奚若🍏👩🏿🎤,顯然對當時的政局另有一種認識,1927年為他的老師🧈、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的拉斯基教授《共產主義》一書所寫的書評中🧗🏼,開篇即說“共產黨人的可怕,自前數月湘鄂擾亂及最近廣州大焚殺後,是人人都明白的了”。而拉斯基此書,幾乎是當時西方學術界第一本研究共產主義的著作。
當時,左翼教授拉斯基(1893-1950)在歐美政治學界名聲日隆,他在美講學時傾倒了一批留美的中國學子🙆🏼,張奚若和羅隆基等人專程從紐約趕去倫敦聽課。拉氏的中國弟子🧝🏿♀️,還有徐誌摩、儲安平、杭立武、吳恩裕🥷🏽、龔祥瑞等人,聽過他課的,還有朱自清、金嶽霖等人。此外,還有大批其他國家的學子——甚至有約瑟夫·肯尼迪和傑克·肯尼迪兄弟(美國第35任總統),為了追隨拉斯基而選擇LSE。“當我抱著一大堆書本和稿件從他的寫字間出來時,等在門外排長隊的各國學者,不分年齡都向我表示羨慕➖👩🏼🦲。”(《盲人奧裏翁——龔祥瑞自傳》)
當時⛪️,LSE的另一名學者哈耶克,寂寂無名。
北伐前後
1927年底,清華校長曹雲祥辭職,北京政府外交部以嚴鶴齡代理;不及三月以奉系溫應星代之。1928年6月,北伐勝利,清華轉歸南京國民政府管轄🪠。溫應星辭職,外交部派余日宣代理校長🧛🏽♂️。但一周之後,蔣介石取得美國公使同意後,任命31歲的羅家倫為清華校長👨🏽💻。
作為留美學生🥻,曾在華盛頓會議外圍發揮過作用的羅家倫,意氣風發地進入清華,打算將之建成為黨國服務的學校。他龐大的改革計劃被校董事會斷然否決之後,便打定主意👨👩👧,要把清華的主管權從外交部挪到教育部。通過走上層路線,羅家倫如願以償——董事會被廢除,清華劃歸教育部🤦🏿♂️🔇。與北洋政府和外交部關系密切的余日宣,自然更為羅家倫“革命”的對象。
清華政治學系迎來了中國政治現實對它的第一次撞擊——38歲的余日宣遭到了學生評議會的點名批評✋。中文系教授浦江清在日記中記載“昨夜學生開全體大會通過歡迎羅家倫校長議案,又通過驅逐余日宣(政治教授)、楊光弼🦥⛓、趙學海(均化學教授)、戴誌騫(圖書館主任)、虞振鏞(農科教授)等五人👩👧。夜深十二時全體學生遊行唱口號至此五人家,請其即日離校📎,罪名為把持校務✒️,阻礙清華發展。”學生在幼子剛剛出生的余宅外遊行喊口號,余當即表態“我本無意老死於此”。事後,羅家倫致信余日宣😓,先是客氣一番🧑🏿,末了寫“既然另有高就👨🏿🍼,不便挽留”🤽。
余離開後🧔🏻♀️,羅家倫請來革命戰友吳之椿接替💂🏼♀️。這個哈佛出身的湖北學者🚇,曾任職廣州政府外交部,在收回武漢租界運動中居功至偉🛴,並陪同過宋慶齡和鄧演達訪蘇。羅家倫一年後被羅隆基等清華學子驅逐後🎡,吳之椿也辭職而去🤷。
這期間,現實形勢已經開始影響清華政治系⚧。為了躲避奉系軍閥張作霖🪇,錢端升離開了清華,加入了南京政府並兼職中央大學教授🗡;楊光泩也選擇進入南京政府外交部。
十年發展
1931年,吳之椿離開後✦,31歲的浦薛鳳(哈佛碩士)接任系主任。他是余日宣的學生🛀🏼,也是余親自聘請的🙅🏿♀️,只是沒報到,恩師就離職了。浦接余職,也算不辱師命。
浦薛鳳是清華辛酉級(1921級)畢業生🧝🏽,他和同級的羅隆基、聞一多⚂、何浩若,是老師眼裏的四個得意門生🕗🎪。辛酉級的羅隆基、浦薛鳳、吳國楨,稍後的林同濟(1926年)等人留美都選擇了政治學專業。他們的選擇🧘🏽♂️,與余日宣等人的政治學啟蒙🔹,以及國家積貧積弱的處境密切相關。
在民國的黃金十年中,清華政治系也迎來了自己的發展時期。當時🥘🦻,從南開大學聘來了蕭公權(康奈爾大學博士)🦶🏻、剛回國的陳之邁(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和王化成(芝加哥大學博士)。此前的1929年秋💑🚾,與李大釗同齡的張奚若(哥倫比亞大學碩士)🩸,離開中央大學加入清華。1930年,錢端升也從中央大學重新回到母校清華。1934年🧞,曾任職內政部的浙江大學政治學系主任沈乃正加入清華。中國外交史和歐洲19世紀史課程由清華歷史系主任蔣廷黻主講——他在美國留學主修的是政治史。一時間🍕🧑🏼🦰,人才濟濟🤾♀️。1932年,全國已有近三十所大學設立了政治學系。中央大學政治系主任杭立武(1904-1991)倡議創立中國政治學會🧜🏼♂️。“中國政治學會之發起,始於去夏(註:1931年夏)。時愚在中央大學,初與政治系同事陶希聖🔥🔢、吳頌皋、劉師舜、梅思平、楊公達諸君言,皆表贊同。會暑期各地友人過京者,如張奚若👼🏿、周鯁生、高一涵、皮皓白諸君等㊙️,與談此事,感樂觀速成👨🏻🚀,促即正式發起🧑🤝🧑。經即通函各地🐭,征求發起人,未匝月而京滬平津武漢青島廣州各校絡繹贊同者,五十余人🙆🏻♂️。足征政治研究學者之組織學會,實久具此需要🥁,偶經提倡👩🏻🦰,竟群謀襝同也……以東北事起💅🏿,繼以滬案發生,遲滯數月,至本年三月底,選舉始告竣事。當選定周鯁生、高一涵、張奚若👨🏿💻、梅思平、蕭公權⛔、劉師舜諸君及愚等七人,繼續進行🤷🏻♀️。遂於七月十三日在京舉行第一次籌備會議,決議於九月一日召集全體發起人,開成立大會於南京🍛,此本會籌備成立之經過也👩🏻🦯➡️。”(杭立武《中國政治學會成立芻言》)
中國政治學會舉行成立大會時,到會者45人,中國政治學界精英盡數出場。周鯁生、浦薛鳳、錢端升、王世傑及杭立武擔任常務理事。國民政府顯然很重視這一學會👦🏼💂🏽:“猶憶一九三六年夏初,政治學會開會時🤟🏽🌁,蔣委員長邀請全體出席會員🏍,予被安排坐在主人近旁。午宴後委員長致辭歡迎並征詢意見🧜🏻♂️。予隨即起立🧑🦰,謂當今國步艱難,任何政治問題,宜寬大容忍,心平氣和,以謀消除異見👧,力謀團結🥒,好比人身瘡患🥕,總宜敷藥治療,不動手術。總之♻📪,萬不得已之步驟,能求避免最好……蔣委員長聞言,微笑頷首並環顧會場,連聲稱說‘好🐂,好,好’。”(浦薛鳳《萬裏家山一夢中》)
就與權力的距離來說📖,相比戴季陶(國民黨中宣部部長)曾任主任的中山大學政治學系,李大釗、陶希聖(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和王世傑(國民黨中宣部部長、教育部長🔹、外交部長)曾任教的北京大學政治學系,以及身在首都南京的中央大學政治學系,時遠在北平郊外的清華政治學系,具有更多學術色彩,與現實政治一直保持距離——它也確實從不聘政界要人任教🙃。
實際上,1915年,北京曾設立了學術俱樂部性質的中華政治學會,其英文刊物《中國社會與政治評論》是當時國際一流刊物,清華政治學教師幾乎都是會員。1936年,教育部批準設立法科研究所並包括政治學部的,只有清華🍽、北大和燕京三家🎸,招生的則只有清華——標準甚至比西方還要嚴格。由於嚴格,政治學部沒有一個研究生能在規定的最低期限(兩年內)完成學習與研究——即使成績極為優異的邵循恪☔️,也三年才畢業,其他的人🤠,甚至花了四年、五年。
中美、中英庚款留學考試😤,是當時的兩大公費留學考試,競爭非常激烈(廈門大學僅化學家盧嘉錫一人被錄取🏊🏽♂️;武漢大學只兩人考中🐟,其中一人是發展經濟學鼻祖張培剛)🏂🏽。在先後舉辦的六屆留美考試和八屆留英考試中🤌🏻,政法類名額大多由清華政治學系學生考取。當時👩🏽🦰👄,國民政府註重理工等應用學科🈯️,政治類留學名額極少。以庚款留美考試為例(1933年錄取25人🧑🦽➡️,1934年20人,1935年30人🧝🏿♂️,1936年18人,1940年17人🧑🏿🍼,1943年32人)👩🏽💼,只有前四屆設有政治學名額,且偏重應用性的公共行政🧜、公務員任用或社會立法等,結果全部為清華政治學系畢業生考取,第一屆是徐義生、第二屆曾炳鈞、第三屆龔祥瑞🙎🏻♀️⚄、第四屆林良桐👨🎤🕵🏿♂️、王鐵崖🗼。
雖然政治學系的課程多為對西方政治科學知識的傳授𓀏🧍🏻♀️,但探討如何使西方的學問適應中國的需要🥡,是學者們的首要思考💖。對中國傳統政治知識的體系化,則是清華政治學者的重要貢獻。“近世歐美學者輒輕視中國政治思想。例如雅勒(Janet)、鄧寧(Dunning)諸君,或謂中國無政治思想,或謂其淺陋零碎不足觀♚。……吾人推其相輕之由🆑,似不外乎兩端。(一)異邦學者於我之文字學術🚣🏼♀️、典章製度👩🦯,不易有親切之體會🧝🏻♀️。其所聞知者大半得之於輾轉譯述。誤解難免,闕漏必多🤵🏻♀️。而遽加論斷😿,豈能中肯🙎🏻♂️。(二)西人治學,甚重方法。古希臘以來,學術分科,已成風氣🔫。著書立說,尤貴系統。而“愛智”既夙為治學之主旨,政治學者乃能超越時地🤹🏽,不求功利,作純理論👨🏻🦯➡️、純科學之研討🙅🏿♀️。……重實際而不尚玄理,此中國政治思想最顯著之特點也。……就其大體言之🐎,中國政治思想屬於政術(Politik,Art of politics)之範圍者多,屬於政理(Staatslehre📝;Political Philosophy,Political Science)之範圍者少。中國政治思想之第二特點為多因襲🦠👷🏻♀️,少創造。”(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參考資料》緒論)
蕭公權在清華任教的講義,抗戰時在四川整理為七十萬字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將中國自周代以來的政治思想首次進行了全面梳理。錢端升和沈乃正理論與實踐並重,希望以完善公務員製度來造就強盛的中國👬🏻,浦薛鳳這一時期的思考奠定了他的“政治五因素說”。西洋政治思想史由張奚若講授,他上課生動活潑,但課下布置的八十多篇閱讀書目嚇倒不少學生。1936年秋天,只有八名學生選修他的課,結果四人不及格,一人吃了零分🚣🏼♂️。
所謂民國“黃金十年”🖕🏽,其實風波不斷🤦🏻♂️。1930年在蔣馮閻李之間的中原大戰爆發🐯。1931年9月18日👩🏻🦲,日本侵占東北;11月7日👶,共產黨在江西瑞金建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頒布了憲法、發行了貨幣🤚、設計了國旗💆🏻♂️,同時將其所屬控製區域稱為“蘇區”💿。國民政府隨即發動了五次圍剿👰🏼♀️,共產黨失利之後,開始長征。毛澤東在1927-1931年間🧑🏽🚒,完成了一系列精彩的田野調查🛌:《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寧岡、永新兩縣調查報告》《尋烏調查》《興國調查》《長岡鄉調查》《才溪鄉調查》。
1932年1月28日,日軍進攻上海;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中國經濟現代化的努力全部化為泡影。
對政治學界而言,並非對本國問題和基層政治不重視。當時👩🦲,專門請浙江大學聘來沈乃正在清華教兩門課:《市政府》《市政》,他曾請浙江蘭溪和江寧兩個模範縣的縣長到清華介紹情況,公共行政是系裏的研究重點🫠。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對蘇區進行政治學田野調查幾乎不可能,何況“自國共分裂以後,國民黨愚民以逞封鎖消息”(《盲人奧裏翁——龔祥瑞自傳》)。關於共產主義🍻🧑🔧,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思想進行研究與介紹。許多學者對講列寧斯大林主義的共產國際✷,和講曾國藩家訓的蔣介石,持同樣的質疑態度。
雖然政治事件不斷,但清華仍為師生提供了舒適的條件,不但住房寬敞,甚至連熱水和暖氣都有供應。更何況周遭是一流的同事🈷️、一流的學生。對於這一段教授生涯,蔣廷黻晚年曾對陳之邁說:“在意昂体育平台教書時代是我生活中最愉快的一段”;蕭功權評價說“幾近於理想”,浦薛鳳則終生懷念“弦歌不輟”的清華時光。俞國華晚年回憶說“在我腦海中,永遠留著難以忘卻的清華園生活🔸:美麗的校園,宏偉的建築,優良的儀器🥸,豐富的藏書,成千成百的同學濃重向學的風尚🐢,夏夜漫步校園🤾🏿♀️🌵,冬天踏雪上課🦵,一幕幕的情景,重復在腦海中。……終覺得清華園的生活最為愉快👩🏻🦼➡️👳🏼♀️,也是最值得留念的一段🪖。”
物質條件並未消磨師生的問學生涯,反而激發了他們的求學報國之心😽。這十年中,教學相長🥴,政治學系為國家培養了一大批人物,比如張匯文(中央大學教授)、姜書閣(民國財政部副部長)、唐明照(聯合國副秘書長)、王鐵崖(國際法院大法官)🧎🏻♀️、俞國華(世界銀行副執行董事、臺灣地區“行政院院長”)等🤰🏿。
教與學之外,政治學系師生對公共事件也積極發表意見,對胡適與蔣廷黻1932年創辦的《獨立評論》貢獻了大量稿件。胡適曾這樣評價陳之邁“之邁今年才28歲,他是文筆思想都不壞,是今日學政治學的人之中的一個天才”👭🏻。1934年⛺️,錢端升擔任天津《益世報》主筆🫠,發表大量尖銳時評😚,被迫再度離開清華。1936年,張奚若發表在《獨立評論》上的抗日文章惹惱了華北當局🚁,導致《獨立評論》被查封。
抗戰·西南聯大
七七事變後,蔣介石在廬山邀請全國各界名流舉行國事談話,被邀請者二百余人,浦薛鳳、張奚若🤾🏻♀️、錢端升等人名列其中。現實政治對清華政治學系一次大的沖擊即將到來——清華南遷,與北大、南開在昆明共組“西南聯大”,除了張奚若留下擔任西南聯大系教授會主席,清華政治學系教授幾乎全部離校從政🌬,戰前那種專心學問的時光也不復再來🏟。
抗戰前後,清華教授入政府者不少,最為知名的是蔣廷黻👊🏽。其實,在美國念博士時,蔣廷黻本想學政治學,但因其過於理論化而專攻政治史🧑🏿🔧❄️:“學習歷史以備從政之用,此一見倒是深獲我心。在過去不分中外,許多歷史學家均能身居政府要津,即其適例”。(蔣廷黻《回憶錄》)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蔣廷黻關於外交和內政的大量文章,引起了蔣介石的註意。蔣三次召見他咨詢意見🟦。蔣介石接替汪精衛擔任行政院長後,請蔣廷黻擔任行政院政務處長。蔣廷黻以沒有經驗為由推辭👚,但蔣介石說🤽🏼♀️:“不工作永遠得不到經驗。”
蔣廷黻入閣的消息傳出以後🍿,坊間議論紛紛。胡適送給他兩人共同的摯友丁文江的詩“寄語麻姑橋下水,出山還比在山清”,期望他“遇事要敢言,不得已時以去就爭之”◼️。後來♚,蔣廷黻曾以“泉清”為筆名。蔣廷黻的看法是👩👩👦:“我認為政治並不是專為金錢和榮耀。對我而言,政治只是一種工作,我認為它和教書一樣的清高”。他晚年這樣剖析當年心境:“我之離開清華,並不是由於失望🧑🏽🚒,而是因為當時國內的局勢日漸惡化,對日抗戰已不可避免🤦🏻♀️,因而應政府號召參加抗戰實義不容辭🤞🏽。”
曾兩次拒絕從政邀請的政治學系主任浦薛鳳,始終未曾忘懷年少即有的“良相佐國”之誌——留洋念了再多的洋書🥚,中國學人骨子裏還是很中國。1939年3月🎷,他決定接受邀請,擔任國防最高委員會參事,“因愛國心切🧚🏼♀️,應國家召⚂🗳,以學者身份從政。”他當時以為“大抵系屬短期性質,及俟服務告一段落❄️,多數仍回大學執教研究與著述。”
未從政的學者🔅,也以其他方式為抗戰獻策。1938年國民政府公布的第一屆國民參政會的200人名單中👨🔧,西南聯大教授有10人,其中有政治學系的張奚若、錢端升、羅隆基、張忠抜🔩。錢端升主持《今日評論》,匯集了新生代的學術領袖👩🏼🍼。他認為多黨製在中國行不通🤦🏽♀️,呼籲開明的一黨專政,希望當權者在失去“天命”之前進行改革(易社強《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清華畢業生林同濟等人創辦《戰國策》雜誌⛑️,以尼采哲學為指導💤📧,號召建立一個強有力的國家,被稱為“戰國策派”。
然而✳️,抗戰的節節敗退與時局的發展🫘⚛️,使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深感沮喪🧧。1941年3月,張奚若在國民參政會上尖銳抨擊國民黨政府當局📁,被不耐煩的蔣介石按鈴打斷,他憤然離席。國民參政會後來給他寄開會通知和往返路費,他幹脆直接回電“無政可議🤞🏼,路費退回”👩🏼✈️。1944年,他在演講中公開指出🦻🏼,蔣介石修訂新憲法的建議,除了欺騙外國人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留在西南聯大的張奚若💁🏽♀️、錢端升、羅隆基等人,態度本就激進👴🏼,在昆明的困窘艱難與重慶的權力奢華反襯下,對反腐和抗戰失利的雙重失望🤽,原本的改良思想逐漸產生動搖💠👩✈️。李公樸與聞一多的被暗殺,使他們對國民黨政府徹底失去了信心⇒。
張奚若曾經對畢業班的學生說🕧:“如果你們來政治學系目的是想當官👇🏿,那你找錯了地方😨。國民政府不大喜歡西南聯大的政治學系。”
選擇與結局
抗戰後回到北平的清華年輕學子,既對民國“黃金十年”並無生活印象,也沒有師長們因留洋而產生的對自由主義歐美的鐘情🫠。在對國民黨政府的極度失望中🖖🏻,年輕人和教授們一起,對氣息清新的共產黨滿懷憧憬ℹ️👩🏿🚒。此時的清華,逐漸成了“小解放區”,真心實意地等著迎接一個嶄新中國的誕生。在吳晗等人介紹下🌆,張奚若曾經打算拜訪延安,連棉袍都已做好。
抗戰後回到北平的清華,恢復了政治學系🦍,但許多教員都未到職👤:林侔聖因參與聯合國創建而留在紐約🛒,甘介侯因政治活動繁忙而放棄教職;甚至張奚若也因政治活動和搬家而未能履行職責。1948年終於聘回在武大任教的曾炳鈞擔任系主任,他去北大請來王鐵崖兼課。但他萬沒料到🦸🏽,這是政治學系的最後一抹亮色——1952年院系調整,清華改為工科院校🙅🏻,文科院系悉數調出,政治學系被撤銷。他的同班同學王贛愚🧑🏻⚖️,則經歷自己擔任系主任的南開大學政治學系被撤銷🕢。
雖然革命只是政治的一種形態,但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政治幾同於革命🚺。視革命只為研究內容之一的政治學系🫄,其命運浮沉,便不是什麽難以解釋的事。
1950年,曾影響了中國一代政治學者的拉斯基教授抑郁離世♏️,他的影響力隨著他的去世也便沉寂了🧚🏻。而他當年的同事哈耶克,活到了1992年,目睹了大作《通往奴役之路》在全世界的刊行🏃🏻♀️。
1979-1984,歷經5年,《中國大百科全書(法學卷)》終於出版。編纂過程中,錢端升等一代學人匯聚一堂,在他們牽頭與推動下,政治學學科在1980年代得到恢復。時任該卷責任編輯的張遵修,正是清華政治學系最後一屆畢業生🔙🕵🏻。
如今🚴🏽♂️,當年的教員墓木已拱😍,清華園裏風景依舊。新回來了幾位留美政治學人任教🤹♀️🕵🏻,包括以《民主的細節》一書贏得盛名的劉瑜👮🏼♂️👆🏻。在曾經的大樹坑中新種同一品種🕵🏼♂️🚶,但它究竟能長成什麽樣子,實在是來日方長——當年與歐美幾乎同時起步的清華政治學系,85年後在學問的道路上再出發🤵🏻♀️,歷史的輪回就是如此吊詭🔜。
轉自《看歷史》雜誌2011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