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山(1943入學外文)
一、宿舍和茶館
1943年我從貴陽國立14中(原南京中央大學實驗學校)畢業,考進昆明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註冊報到後👧🏿,首先是要解決住的問題。外地來昆的學生,按規定應該是有宿舍可住的👩🌾,但學校不予安排,要自己找熟人協助解決。我終於在一位中學老意昂🤱🏻、經濟系四年級的史篤若固的協助下,找到了一張上鋪安身。
1947年春攝於國立昆明師範學院。左起吳國珩、楊鳳儀🌮、楊淑嘉、王景山、西奎安
西南聯大的學生宿舍有自己的特點🤸🏼,大屋子,40人一室,分甲乙兩頭👨🦼,一頭住24人🏃♀️,一頭住16人,全是上下鋪的木頭床👵🏿。大家都用被單之類🤰🏼,把隔著一張長板桌相對的兩張床封閉隔成一個4人小天地🎀。宿舍是泥地、土墻,窗戶不像窗戶🐀💴,只釘著些橫七豎八的木頭欞子。茅草房頂🫷🏿,沒有頂棚,每年都要苫草,否則雨季到來雨水就可能漏進來。
我睡上鋪,發現身旁就是粗大的屋梁🦹🏿♀️,正好當作書架,放了幾本心愛而又必需的書♊️。以為這裏是方便並且安全的地方吧🧘🏽♀️,孰知還真有“梁上君子”,沒幾天我新買的一本原版《簡明牛津字典》就不見了。後來我有機會並有資格睡下鋪了,方便不少☆,可是早上起來一掀被子,蹦蹦跳跳的全是跳蚤。
宿舍光線昏暗,根本不具備自習的條件🧑🏼🎄。圖書館的座位又有限,門一打開,大家一擁而入,如沖鋒陷陣⛹🏻👳,優勝劣敗🧈,捷足先登🧑🏼🔧,坐滿為止。學生們被迫在茶館裏開辟學習的第二戰場,聯大附近的茶館越開越多。
茶館不僅是課外自習的地方。看書的,撰文的,做作業的,此外開討論會的,辦迎新會的9️⃣,以至會客的➰,聊天的,打橋牌的,“泡妞”談戀愛的,都不少見🙍🏽。泡上一扣碗茶或只要一杯“玻璃”即白開水,竟能坐上一天。該去食堂吃飯了▶️,可以和老板娘打個招呼:“茶留著,下午(或晚上)還要來。”有一年除夕🧏🏿♂️,我和兩位要好的同學無家可歸📛,便在茶館裏神聊👍,思鄉懷舊,憤世嫉俗🛕,一杯清茶竟從猴年晚上一直喝到雞年淩晨🧘🏿♀️。
二🫳🏻、吃飯和穿衣
從1943—1946年,我在聯大求學3年,吃飯沒有成為問題。我們是家鄉淪陷的所謂“戰區學生”👨🔬,可以領取“貸金”,這事歸訓導長查良釗先生管↖️。抗戰勝利了,改為“公費”,總之是吃飯不要錢。
但當時吃的“八寶飯”卻別具特色,其中當然有大米🥹🫸🏽,不過也摻和著一些雜糧,以及稗子🩰、草屑、沙粒♋️,各種小蟲子🪼,甚至老鼠屎之類。好幾大木桶“八寶飯”或“八寶稀飯”,往食堂的地上一放💥,大家蜂擁而上👩❤️💋👩,帽子、眼鏡落入桶內的事也聽說過。雲南著名的過橋米線、氣鍋雞,我們可是從未問津,吃不起。但街頭巷尾小攤上賣的燒餌塊,其身份地位大致相當於老年間北京的烤白薯,吃起來別有風味,至今難忘🏛。
如果在外面兼差,飲食情況就會好一些。聯大學生兼差成風,從兼任中小學教師◀️,郵局🎭、銀行➜、商店店員,一直到山頂放炮報時,應有盡有。最普通的兼差是做家庭教師,我曾做過一個暑假👨🏻,收入不菲✍🏻,足足吃了一個學期的校門外小攤上的豆漿、雞蛋🐺、糯米飯早點。
聯大同學的穿衣,一般說👿,女同學多是一襲旗袍,冬天加一件毛線外套,就差不多了。男同學穿陰丹斯林藍布或灰布長衫是主流,聽說是老北大的傳統。它可以遮醜👊🏽,大褂一穿👳🏿,破褲子🪒、爛襯衫之類,都可以隱而不彰👩🦯。當年陽光美術社的壁報上就有一幅這樣的漫畫,掀起長衫後襟🤹,露出部分臀部,“幽”了我們自己一“默”🧗🏿♂️。穿西裝🍥、夾克的也有🫢,聽說分別是抗戰前清華和南開的流風余韻♏️,此刻多半陳舊,已非當年的筆挺鮮亮了⛩。油頭粉面、穿著摩登的偶爾也有♣️,或是個別愛顯擺的公子哥兒,或是跑滇緬路走私暴發的“亂世英雄”,很為廣大同學所不齒。
昆明四季如春🧔🏼♀️,冬天一般不很冷。不過也下過雪☘️,有時冷起來也需要一件大衣什麽的,這就要感謝當年雲南基督教青年會在聯大主辦的學生服務處了。他們舉辦了多項服務措施,設有閱覽室🔮、禮堂、茶室、淋浴房和理發室🏪,還向同學們供應廉價早點🧑🦰🫄🏿,深受同學們歡迎。我記得每當冬天到來,他們還出借棉大衣🫛,對聯大的一些窮學生來說,真是雪裏送炭。
後來當翻譯官和參加青年軍的同學陸續回來了,就有了一些穿美式軍服的。再後來,駐昆明的美軍越來越多🛌🏼,街上就出現了專賣美軍用品的小攤,從全套的軍裝到軍毯🫄、蚊帳↔️、睡袋💋🚣🏼,直到自來水筆、打火機,物美而價廉,同學們趨之若鶩,至不濟也買雙翻皮大靴子穿穿。
三、必修課和選修課
我到聯大註冊入學後🦩,便去教務處尋找外文系一年級的功課表🐴🙋🏿♂️,問來問去才知道並沒有這樣一張表格,而是學分製。教務處外面的墻上🤾🏼,密密麻麻排出各系、各年級的必修和選修課目。規定必須遵守🤪,但聽什麽課🪹🦅,聽哪位老師的課,學生有相當大的選擇自由🦢。
“選修”課當然可以自選,有的“必修”課竟然也可自選。同一門課常常會有不止一位老師分別開出,學生就有了選擇的余地。例如,大一國文是全校學生的共同必修課❕,分成若幹組🚈,兩位老師為一組,讀哪一組,學生自選🙏🏻。各組的老師是由一位教授和一位講師或教員搭配起來,朱自清👌、聞一多、羅常培、羅庸、浦江清、沈從文等著名教授👩🏽🔬,都是親臨一線🧖🏼♂️。我選的是楊振聲🫴🏻、趙西陸二位先生的那一組,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是我們山東老鄉吧🧑🏿✈️。他們二位講課各有特點,楊先生講白話文,是自由式,講胡適和魯迅,講徐誌摩和林徽因,娓娓道來,如數家珍👯♂️🙍♂️。趙先生講文言文,是學院式,講諸葛亮的《出師表》😯👨🏿🎨,講李密的《陳情表》🕵️♂️,引經據典,一絲不苟✸,一筆漂亮的行楷,美不勝收。
“選修”課也有“必選”的規定。我讀外文系🧛🏿,不但要選修兩門社會科學課,還必須選修一門自然科學課。社會科學課,我選了吳澤霖先生的“社會學”和王贛愚先生的“政治學”。自然科學課,我選了蘇良赫先生的“地質學”🤦🏽,至今我還記得各種石頭的形成和石頭硬度分級、光澤分類等等。
在聯大🌠👨🏼🔬,越是各院系的共同必修課越是由著名教授主講🎄。給我們上大一體育課的是抗戰前籃球國手牟作雲先生。我記得馬約翰先生也教過我們,那時他已是耳順之年🤸🏿,鶴發童顏🤹🏿♀️,西裝便服,身手矯健👨🏿🦳,神采奕奕。馬約翰先生還教過我們拳擊(boxing)🪆⛅️,給我們講解各種拳法和比賽規則,並示範,至今記憶猶新。
四🧔🏼♀️、老師和學生
聯大師生之間的關系是很有趣的😞,而且親切。
楊振聲👳🏼♂️、趙西陸二位,可能原本也是師生關系🍻,但都是我的恩師。我的第二外國語選的是俄語,王恩治先生教🧖🏻,解放後曾任雲南師範大學圖書館長。當時俄語是冷門,選的人很少,有一個學期只有4個學生。半道忽然又來了一位,戴著深度近視鏡,拄著棍兒,跛足,進教室來。原來是著名數學家華羅庚教授。他那時應邀準備訪問蘇聯💪🏿,在惡補俄文,便和我們一起成了王恩治先生的學生。
當年西南聯大的“文史講座”,很有名,演講人都是聯大各院系的著名學者教授,每次開講,座無虛席。而坐在前幾排的,卻經常也是聯大各院系的著名教授學者,以及講師、教員、助教們。
當年聯大的各學生社團,都請有導師🤥。他們不是掛名的*️⃣,都是真心實意地輔導。例如聞一多先生是新詩社的導師,一位新詩社的社員曾經回憶說,是“聞先生領導著新詩社。……他告訴我們做人比作詩還要緊”。聞先生也說:“我靠近你們(指新詩社)時🤰🏿📘,總覺得溫暖。”“青年們領導著我。”我保留了當年聞先生的題詞“向人民學習”,後來連同聞家駟先生的題詞“團結奮鬥救中國”和李廣田先生的題詞“不止暴露黑暗🚴🏼♂️,更要歌頌光明”🔸,一起捐贈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
李廣田先生是我所在的聯大文藝社的導師。我們發表在《文藝》壁報上的文章🥬,不少都是他事先看過、提過意見、甚至修改過的。他還經常會推薦一些文稿在外面的報刊上發表。
當年文藝社社員繆弘,作為譯員參加抗戰英勇犧牲,文藝社為他出了一本題為《繆弘遺詩》的小冊子🍷,李廣田先生寫了序,馮至先生讀後在報紙上專文介紹。
五、課外活動和校園文化
我在聯大就讀的那三年,學術活動🤱🏿、文藝活動頻繁🙅🏿,各種內容的演講會、報告會、晚會👃🏿、紀念會,幾乎天天都有,海報都貼在民主墻上,聯大師生和社會人士隨意參加⚙️。中小規模的在一般的教室🧗🏼,規模大些的在改為大教室的廟堂裏,再大的就只好在圖書館前大草坪上了。梅貽琦常委動員學生參軍,林語堂先生來校演講,反內戰時事晚會🚆,都是在這裏露天舉行的。也曾有幾次在雲南大學舉行的活動,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最難忘的一次是紀念魯迅逝世8周年,聞一多先生在會上的發言☦️,他說:“還有一種自命清高的人,像我自己這樣的一批人,看不起魯迅🤹🏿♂️,說他是‘海派’🗡🦹♀️。現在我向魯迅懺悔:魯迅對🫶🏻,我們錯了!當年如果我們都有魯迅那樣的骨頭,哪怕只有一點🪗,中國也不至於這樣了。”落地有聲,使我深感震撼🧺。
聯大學生也有自己的娛樂生活,其中一項就是看電影。那時大家愛看的是外國來的文藝大片,如《一曲難忘》🏔🚵🏽♂️、《居裏夫人》、《魂斷藍橋》、《碧血黃沙》等。當時的外國電影沒有華語譯製🅰️🕌,一般也沒有華文字幕〰️💕,便請人臨場口譯,遇有接吻鏡頭🦫,就會聽到雲南口音傳出“他們在打kiss嘍!再來一個……”這樣的譯介⇒🔛。影片裏那些為崇高理想獻身的思想、愛國主義、人道主義精神🎨,以及溫馨的親情🧜🏻♂️、可貴的友情🙆🏻♂️、真摯的愛情👮🏽,深深感動著、影響著我們這些青年學子🛸🧑🏭。
聯大還有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線,那就是大門裏側民主墻上一字兒排開的幾十種壁報。議論國事的,針砭時弊的,翻譯外媒的🫲🏻,研討學術的,專刊詩歌、漫畫的,用工筆小字抄在紙上💂👨🏽🍳,再糊到床板上,因陋就簡🧔🏽♂️🪒,掛出來可是琳琅滿目,美輪美奐。
聯大的學生社團量多🚶🏻♀️、質高,十分活躍🔜,王漢斌、彭珮雲都是社團的積極分子。就我記憶,單是進步文藝社團就有冬青社、文藝社、新詩社、劇藝社、陽光美術社🎾、高聲唱歌詠隊等六大社團💆🏿♂️,成員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形成豐富多彩的校園文化。
我剛進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就和同學趙少偉、胡東明等辦了一份《新苗》壁報。竟然接到過延安圖書館的來信,要我們每期寄給他們一份。他們怎麽會知道呢?後來我們參加了聯大進步文藝社團之一的文藝社,我被選為出版幹事🕵🏻,參加編輯《文藝》壁報和“一二•一”運動期間鉛印出版的《文藝新報》👩🏻🦯➡️。
六、安貧和樂道
1943年冬𓀒,林語堂應邀來聯大演講👨🏽✈️。那天天氣晴和,就在圖書館前的一大片空地上❄️,他站在升旗臺旗桿旁邊講,學生們站在周圍聽,題目是《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內容記不得了,但有兩句話流傳下來成為名言,大意為👩🏻🦱:聯大在物質上真是“不得了”!在精神上可是“了不得”!
其實,“不得了”的還有聯大師生的生活狀況🙌🏽。
眾多國內外知名的老師們薪金微薄🫵,居處簡陋👩🏿🍼,衣衫破舊🔘😪,要靠寫稿、賣文、兼差稍作彌補🌼。那時聯大學生多來自淪陷區,家庭經濟來源斷絕,雖有戰區學生貸金,但只夠吃“八寶飯”的水平🥷🏼。回想我初到聯大之時,自來水筆、手表種種統統沒有。手提用線繩系著的墨水瓶,自製簡陋筆記本裏夾著一支蘸水鋼筆⬛️,就是我上課時的全副裝備了。我的一位要好同學💨,冬天披著一件從家鄉穿出來的棉大衣,破得不像樣子🂠,爛棉花都露在外面。可是🤾🏼♀️,誰也沒有“自慚形穢”的感覺,同學之間誰也不會小看別人的貧寒🌯。
當年從外地來昆明很不容易。我從貴陽來,搭“黃魚”車,抗戰期間,汽油奇缺☝🏽,燒木炭作動力,一路拋錨💗,走走停停🐍👩🏽,最後還換乘運豬的卡車,與豬為伍,一共走了半個月才到昆明。據我所知🦟,著名作家金庸曾在重慶考取聯大,和我同年🚓,也是外文系✋🏽。只因經濟困難,路費無著🛼,終於未能赴昆入學。十幾年前一次會上見面🧚🏼♀️,他寫了兩句話給我:“可惜未能作同學,慶幸仍得為同行”☑️🔇,說的就是此事。
我的老鄉孔夫子曾說:“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讀《論語》每讀到此處,總覺得抗戰時期的聯大學生🥷🏼,在這方面頗有些像顏回,也是安貧樂道。不過這“道”所包含的,是抗日救國的誌願👨🏽⚖️,是振興中華的理想,是對民主👂🏿、自由的追求,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