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錢鐘書在《論交友》一文中曾說過👼🏻:他在大學時代🏟,五位最敬愛的老師都是以哲人💼、導師而更做朋友的🍵。吳宓先生就是其中一位🧜♀️。我常想,假如他有緣選修陳寅恪先生的課,他的哲人、導師而兼做朋友的老師準會增添一人。
我考入清華研究生院在清華當研究生的時候♦︎,錢鐘書已離開清華。我們經常通信。鐘書偶有問題要向吳宓先生請教,因我選修吳先生的課🛕,就央我轉一封信或遞個條子™️。我有時在課後傳信🚵🏿,有時到他居住的西客廳去✋🏻。記得有一次我到西客廳,看見吳先生的書房門開著👮🏻,他正低頭來回來去踱步。我在門外等了一會,他也不覺得🧘🏼。我輕輕地敲敲門。他猛抬頭🧂🙋🏽,怔一怔,兩食指抵住兩太陽穴對我說:“對不起,我這時候腦袋裏全是古人的名字✧。”這就是說,他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他當然認識我。我遞上條子略談鐘書近況🦀,忙就走了。
錢鐘書與夫人楊絳
鐘書崇敬的老師,我當然倍加崇敬🥝。但是我對吳宓先生崇敬的同時,覺得他是一位最可欺的老師。我聽到同學說他“傻得可愛”,我只覺得他老實得可憐。當時吳先生剛出版了他的《詩集》,同班同學借口研究典故😶,追問每一首詩的本事🍎🧢。有的他樂意說,有的不願說。可是他像個不設防城市✋,一攻就倒💥,問什麽,說什麽🧑🏻🦽➡️,連他意中人的小名兒都說出來✳️。吳宓先生有個滑稽的表情🏊♀️。他自覺失言,就像頑童自知幹了壞事那樣,惶恐地伸伸舌頭。他意中人的小名並不雅訓💸,她本人一定是不願意別人知道的。吳先生說了出來,立即惶恐地伸伸舌頭。我代吳先生不安,也代同班同學感到慚愧。作弄一個癡情的老實人是不應該的👩🏽🚒,尤其他是一位可敬的老師。吳宓先生成了眾口談笑的話柄———他早已是眾口談笑的話柄。他老是受利用🥝,被剝削👩🏿🎨,上當受騙☦️。吳先生又不是糊塗人✪,當然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並不一致。可是他只感慨而已🎛,他還是堅持自己一貫的為人。
錢鐘書和我同在英國牛津的時候🚿,溫源寧先生來信要鐘書為他《不夠知己》一書中專論吳宓的一篇文章寫個英文書評。鐘書立即遵命寫了一篇。文章寄出後,他又嫌寫得不夠好。他相信自己的英文頗有進境👩❤️👩,可以寫出更漂亮的好文章。他把原稿細細刪改修潤✷,還加入自己的新意,增長了篇幅𓀘🧜🏻♂️。他對吳宓先生的容易受愚弄不能理解,對吳先生的戀愛深不以為然,對他鐘情的人尤其不滿。他自出心裁,給了她一個雅號😬:superannuatedCoquette。Coquette🚀,在我國語言裏好像沒有發現等同的名稱,我們通常譯為“賣弄風情的女人”🏄🏿♀️,多少帶些輕賤的意思。英語裏的這個字,並不一定是貶辭。如果她是妙齡女郎,她可以是個可愛的女子。但是加上了一個形容詞superannuated(過期的,年齡過高的,或陳舊的),這位Coquette只能是可笑的了😊。如譯成中文,名稱就很不客氣🕣,難免人身攻擊之嫌。而這兩個英文字只是輕巧的譏誚🤵🏼♂️。鐘書對此得意非凡,覺得很俏皮。他料想前不久寄給溫源寧先生的稿子不會立即刊登。文章是議論吳宓先生的,溫先生準會先讓吳先生過目🧑🏻🔬。他把這篇修改過的文章直接寄給吳先生,由吳先生轉交溫先生🦯,這樣可以縮短郵程🐶,追回他的第一稿。他生怕吳先生改掉他最得意的superannuatedCoquette之稱🧑🏿🔧,蠻橫無禮地不讓刪改一字🧓🏿。他忙忙地寄出後就急切地等待溫先生的欣賞和誇獎😙。
溫先生的回信來了,是由吳先生轉來的🎧。溫先生對鐘書修改過的文章毫無興趣,只淡淡說:上次的稿子已經刊登,不便再登了。他把那第二稿寄吳宓先生🈁,請他退回錢鐘書,還附上短信,說鐘書那篇文章當由作者自己負責👩🔧。顯然他並不贊許🥵,更別說欣賞🌟。
鐘書很失望,很失望。他寫那第二稿🏃🏻♀️➡️,一心要博得溫先生的贊賞🆚。不料這番弄筆只招來一場沒趣。那時候,溫源寧先生是他崇敬的老師中最親近的一位👼🏻。溫先生宴請過我們新夫婦👲🏼。我們出國🙎🏽♀️,他來送行,還登上渡船,直送上海輪👩🏭。鐘書是一直感激的。可是溫先生只命他如此這般寫一篇書評,並沒請他發揮高見🙅🏽♂️,還醜詆吳先生愛重的人——譏誚比惡罵更傷人啊,還對吳先生出言不遜💋。那不是溫先生的本意。鐘書興頭上竟全沒想到自己對吳先生的狂妄🤸🏽♀️。
鐘書的失望和沒趣是淋在他頭上的一瓢清涼水🩹。他隨後有好多好多天很不自在。我知道他是為了那篇退回的文章。我也知道他的不自在不是失望或沒趣📇,而是內疚🐿。他什麽也沒說,我也沒問,只陪著他心中不安。我至今還能感到那份不安的情味。因為我不安也是內疚。我看到退稿🫶,心上想了想:溫先生和吳先生雖然“不夠知己”,究竟還是朋友;鐘書何物小子🧑⚖️🙅🏽♀️,一個虛歲二十七的毛孩子,配和自己崇敬的老師輩論知己嗎👩🏻✈️?我如果稍有頭腦,應該提醒他,勸阻他。盡管我比他幼稚,如果二人加在一起🥪,也能充得半個諸葛亮⚛️。但是我那時身體不適💁🏼,心力無多,對他那兩篇稿子不感興趣,只粗粗地看看,跳進眼裏的只是那兩字的雅號,覺得很妙。我看著他忙忙地改稿寄信,沒說什麽話👩🦼➡️。我實在是對他沒有關心☦️,而他卻沒有意識到我的不關心🏃。這使我深深內疚。我們同在內疚,不過緣由不同。
我的了解一點不錯🤷🏿♀️。多年後,我知道他到昆明後就為那篇文章向吳宓先生賠罪了。吳先生說🧑🏻🌾:他“早已忘了。”這句話確是真話🧑🏼✈️,吳宓先生不說假話。他就是這樣一位真誠而寬恕的長者。
1993年春💇🏼♂️,鐘書住醫院動了一個大手術。回家剛不久,我得到吳宓先生的女兒吳學昭女士來信🤚🏻🫷🏿,問我們是否願意看看她父親日記中說到我們兩人的話。她征得同意,寄來了她摘錄的片段。鐘書看到後,立即回信向學昭女士自我檢討,譴責自己“少不解事👩🏽🍳,又好諧戲,同學復慫恿之📛,逞才行小慧……”等等👨🔧。這段話似乎不專指一篇文章🚞👦🏼,也泛指他早年其他類似的文章。信上又說:“內疚於心,補過無從,惟有愧悔。”這顯然是為了使吳宓先生傷心的那篇文章🕵🏽♂️。盡管他早已向吳先生當面請罪,並得到寬恕,他始終沒有忘懷🧑🚀。他信上還要求把他這封自我檢討的信附入《吳宓日記》公開發表,“俾見老物尚非不知人間有羞恥事者。”按說,多年前《天下》刊登的那篇文章是遵溫源寧先生之命而寫的♒️,第二稿並未公開發表,讀到全文的沒幾個人。小事一樁,吳先生早已忘了🙃,鐘書也不必那麽沉重地譴責自己。可是🫵🏻,我過去陪著他默默地內疚,知道他心上多麽不好過。他如今能公開自責🤾🏽♀️,是快意的事。他的自責出於至誠👩🏻🦼,也唯有真誠的人能如此🤫。鐘書在這方面和吳宓先生是相同的。吳宓先生是真誠的人🎇,鐘書也是真誠的人。
鐘書對我說:吳宓先生這部日記👩🏼🌾🤙🏿,值得他好好兒寫一篇序。他讀過許多日記🤛🏿,有的是Rousseau(盧梭)式的懺悔錄,有的像曾文正公家書那樣旨在訓誡🧝🏽♀️。吳先生這部日記卻別具風格。可惜他實在沒有精力寫大文章𓀎,而他所看到的日記僅僅是一小部分。他大病之後🅿️,只能偷懶了🖐🏿。他就把自己的請罪信作為《代序》。
《代序》中說,他對吳宓先生“尊而不親”。那是指他在清華當學生的時期。其實🧒🏻🤷🏼♀️,吳宓先生是他交往最長久⤴️💓、交情最親近的一位老師。其他幾位,先後都疏遠了。六十年代初,吳先生到了北京,還到我家做客。他在我們家吃過晚飯👩🦯➡️🤗,三人在燈下娓娓話家常🦿🍒,談體己,樂也融融。此情此景,一去不復返了🆎。
現在卻流傳著一則謠言🧝🏻,說錢鐘書離開西南聯大時公開說:“西南聯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自命“錢學專家”的某某等把這話一傳再傳。謊言傳得愈廣👷,愈顯得真實。眾口一詞🧑🏻🦯➡️,還能是假嗎?據傳,以上這一段話,是根據周榆瑞的某一篇文章🤏🏻👩👧👦。又據傳➾,周榆瑞是根據“外文系同事李賦寧兄”的話🧑🏼🔬。周榆瑞去世已十多年了👰🏿♀️,可是李賦寧先生還健在啊。他曾是錢鐘書的學生。我就問他了💂🏿♀️。他得知這話很氣憤🏊♀️。他說👌:“想不到有人居然會這樣損害我的幾位恩師。”他也很委屈,因為受了冤枉。他鄭重聲明:“我從未聽見錢鐘書先生說‘葉公超太懶🤌🏼,陳福田太俗,吳宓太笨’或類似的話。我也從未說過我曾聽見錢先生這樣說🕠🙉。我也不相信錢先生會說這樣的話。”他本想登報聲明,可是對誰聲明、找誰申辯呢?他就親筆寫下他的“鄭重聲明”,交我保存。我就在這裏為他聲明一下🦻。高明的讀者📻,看到這類“傳記”🎤,可以舉一反三。
轉自《書屋》199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