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
周叔弢先生曾這麽評價趙萬裏先生的成就:“斐雲版本目錄之學,既博且精,當代一人,當之無愧。我獨重視斐雲關於北京圖書館善本書庫之建立和發展,厥功至偉。”
早就想寫點什麽,紀念大舅斐雲(趙萬裏)先生。去年至清華服務,大表哥趙深見示大舅遺稿《天寶遺事諸宮調》曲集遺文,睹物思人,感慨萬端。
大舅是1980年6月逝世的,一晃已三十年了。那時我在昆明上學,母親趕去了北京,是父親寫信告知的。父親的信,平常多是回復我提的文學方面的問題,或者因我要去訪他的老友,叮囑幾句。那一次卻寫了一頁大舅與北圖(今國家圖書館),及古籍善本保護的事,是要我牢記的意思。後來,母親依我的建議,寫過幾篇短文,其中有憶大舅和清華生活的。還編了一份大舅的年表,由大表哥修訂,增補了內容,交我潤色。課余,遂根據年表翻閱資料,鉤稽故實,漸有收獲。以下就二三事略作說明,求方家指正;枝枝蔓蔓,不及修剪,是些隨手記下的片斷。
一
提到清華(國學)研究院,有一幅導師與助教七人合影,大概是流傳最廣的歷史記錄了。前排三位導師,即王觀堂、梁任公、趙元任,並講師李濟;後排三個助教,名字標作(左起):章昭煌、陸維釗、梁廷燦。這照片最初登在《清華年刊》(1925-1926年卷),1926年夏出版。
這幅導師與助教的七人合影,大概是流傳最廣的清華國學研究院的歷史記錄了。
幼和(戴家祥)先生晚年,常來家中與母親聊天。某日,談到清華研究院往事,說:那張照片的說明弄錯了,陸維釗因祖父病故,未能就任助教,後排中央站著的是斐雲。不久我回國講學,母親囑查一下,說看照片像是大舅,不似陸先生。陸先生是母親在松江女中的老師,他年輕時的相貌神態,母親是記得的。戴老當年是清華研究院的學生,從觀堂習金文與甲骨文,故與大舅相熟;對老師的學術、投湖之背景和研究院史實,皆有探究。1960年1月,意昂体育平台遷觀堂棺於福田公墓,1985年樹碑,便是幼和先生撰的碑文(沙孟海書丹)。他的講法應是可靠的。
查《王國維年譜新編》(孫敦恒著,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1925年8月:“趙萬裏北來受業於王國維,王命館於其家,適巧研究院原聘助教陸維釗以事辭,主任吳宓命趙萬裏補其缺,為王國維檢閱書籍及校錄文稿。”
《追憶王國維》載海寧蔣復璁(慰堂)先生文章,也說,因研究院主任吳雨僧(宓)先生來自東南大學(南京高等師範),除了任公的助教由堂侄廷燦擔任,其余助教皆東大畢業生。“分配給靜安先生的助教是陸維釗君,陸君因病不能趕到,先請趙萬裏君代理,後來就由趙萬裏擔任。”(頁119)慰堂1923年北大哲學系畢業,其時在清華兼課,任講師,住古月堂。觀堂入居清華園後,他常去請益,曾協助研究院第一期招生,是知情人(參見下文)。但“陸君因病”不確,或屬誤記;陸先生“不能趕到”的緣由,不是本人染疾,而是祖父病逝。同書另有觀堂的女長公子東明先生的回憶,與戴老相同:“父親就任清華研究院,原已聘定平湖陸維昭(釗)先生為助教,當時陸先生因祖父喪未能履任,趙[萬裏]先生即由人推薦與父親。”(頁412)
綜上,若大舅補缺為助教是在8月,即清華研究院開學之前,則合影後排居中者便可確定是他,而非陸先生。因為細看那照片,七個人都身著秋衣(夾襖或薄棉衣),不是夏天的模樣。
看來,《清華年刊》的文字說明是錯了,誠如戴老所言。只是《年譜》跟知情人的回憶文字少些細節,而考證似應使用更直接的第一手的證據。但工作一忙,這疑問就擱下了。
今年10月末內子抵京,一同至觀堂先生紀念碑憑吊,忽又想起。於是上清華校史研究室網站檢索,讀到孟凡茂《關於陸維釗——任職助教,何時離校》一文,終於有了答案。
孟文的考證幹凈利索。首先作一判斷,照片據人物衣著,當攝於1925年秋或1926年春。但李濟先生1926年春赴山西做考古調查,則拍攝日期就只能在1925年秋了。然後,從《吳宓日記》(吳學昭整理,北京三聯,1998年)查雨僧為三位導師聘助教的記載及各人到校日期,即可證明,合影時陸先生不在清華。我請學生幫忙,借了《日記》(1925-1927年卷)來逐條核對,確實孟先生解決了問題。雨僧是先師李賦寧先生的老師,兩家為世交,所以《日記》讀來饒有興味,每每讓我想起兩位先生的舊事——那是題外話了。
七人當中,觀堂最早遷入清華,1925年4月18日:“晨,王國維先生搬來居住。”之前,4月3日:“See Pr. on As. Bdg.”(為助教及房舍事謁校長。)4月15日:“上午,見Pr.”,括號“梁廷燦”等。孟文推測,雨僧這兩趟見校長曹雲祥,跟觀堂和任公聘助教有關。
8月1日:“趙元任來,擬用其內侄為助教。逾日,決用章昭煌,企孫薦也。”8月4日:“作函致章昭煌聘為趙元任先生助教,月薪60元……宓函由趙寄葉企孫轉交。”可知助教人選,皆由雨僧與導師商量後決定,且著意提攜東大學子,如慰堂所述。次年陳寅恪先生到任,所請助教也是東大人,即大舅的摯友浦江清先生。
8月31日(星期一):“趙萬裏到校,代陸維釗。”9月1日:“見校長……以趙萬裏代陸維釗職務,批準。”
9月5日及6日,新生入校,報到註冊。9月8日,雨僧在工字廳設宴,招待觀堂、任公、梁漱溟(講師)、趙元任、李濟、“戴元齡、趙萬裏、衛士生、周光午”。註明:助教梁廷燦、章昭煌“未到”。“下午……在宓室,開研究院第一次教務會議。”9月9日:“十時,至大禮堂,行開學禮。”9月13日:“十時,至琉璃廠文友堂,晤王靜安先生及趙萬裏君,為校中購書。”觀堂“請在青雲閣玉壺春午飯,進果面”。9月14日(星期一)研究院開始上課:上午聽觀堂講《古史新證》。“晚趙萬裏來,細述陸維釗之身世情形。決即永遠留趙,命陸不必來此。所謂兩全其美也。”
10月1日:“章昭煌欲移居古月堂或學務處”,請吳先生幫助安排。10月20日:“梁廷燦昨日到校。”直到這時,照片裏的人方才到齊,而陸先生請假回鄉,早在開學之前。故孟文認定,合影攝於1925年10月下旬至11月間,後排中央觀堂的助教,只能是大舅無疑。
二
陸維釗(微昭)先生在東大與大舅同級,也是從吳瞿安(梅)、柳翼謀(詒徵)二位老師研習詞曲。但大舅十六歲上的大學,比陸先生小了六歲。如果陸先生畢業後曾經北上,應在6月下旬或7月間。或許抵京不久,未及就任,便因祖父病重或亡故而告假回了平湖。雨僧《日記》未提陸先生到校,只記了臨開學由大舅代職,校長批準,旋即正式聘任。其命陸先生“不必來此”,似指後者須在家鄉守孝,無法履職,故謂“兩全其美”。
守孝期滿,陸先生到秀州中學教書,繼而受聘至松江女中,成了我二姨的國文老師。當時,松江女中的師資可謂人才濟濟,有徐聲越(震愕)、施蟄存、王季思、豐之愷等,皆一時之選。徐先生是母親的國文老師,課外另教她世界語,放了暑假便用世界語通信,給她改錯,還譯了她一篇作文(寫小螞蟻過年的童話),登在匈牙利的世界語刊物《文學世界》上。徐、施二位解放後執教於華東師大,徐先生且是近鄰,可說是看著我長大的。
陸先生多才多藝,尤擅書法,松江女中的校匾是他的字,校歌則是他作的詞。抗戰後移席浙江大學,1952年院系合並,轉為浙江師院(後更名杭州大學)中文系副教授。1960年,潘天壽先生出面,調至浙江美院國畫系任書法篆刻科主任,從此成了專業的書法家。
二姨和姨夫留學英國,1947年應竺可楨校長之邀回浙大服務,便成了陸先生的同事,直至他調離杭大。此外,他跟姨夫在民盟與省政協也是多年的同仁,加之重為表哥(二姨的長子)學畫,所以陸先生的字畫,我自幼即有印象。“文革”中,我在雲南邊疆自學外語,作業寄姨夫批改。每年回滬,先在杭州下車,到道古橋杭大新村二姨家住幾日。有一次外出,路過陸先生家,二姨說進去看看老先生,但那天的細節,他們聊點什麽,已淡忘了。
據說,陸先生對未能問學於觀堂,是終生抱憾的。然而他書畫雙絕,“蜾扁體”獨樹一幟,並有詩詞傳世,育才無數,如此成果斐然,實非常人可比。
三
岔開去談談幼和先生。他雖是清華研究院第二期學生,1926年秋入學,《吳宓日記》卻有更早的記載。1925年6月23日:“下午五時,戴家祥持胡適致校長薦函來,準報考。”也許他因故未考,或沒被錄取,8月29日:“見戴家祥,求為旁聽生,未準。”9月1日,又記“戴家祥來”。如此,戴老同大舅相識,很可能在1925年8、9月間。
1951年,華東師大成立籌備組,戴老因好友中文系主任許傑先生相邀而“加盟”,先任中文系教授,次年轉歷史系,主講歷史文選、中國通史。1957年反右,先生耿介敢言,被人在萬人大會上栽贓誣陷,打成右派。遂不許教書,放在資料室做一個資料員。但先生毫不灰心,利用業余時間繼續收集拓片,準備編撰《金文大字典》。不想“文革”起,復遭殘酷批鬥,打斷腿骨。數十年辛勤考證金文、甲骨文所做的卡片和書稿,紅衛兵抄家付之一炬。“文革”結束,他以耄耋之年,積十六載之功,終於完成三大卷《金文大字典》,於1995年出版。同時,還校勘了他姨公、晚清大學者孫詒讓的《名原》、《古籀餘論》和《籀庼述林》。十六年間,戴老沒有伸手要過一分錢科研經費;直到項目列為上海市“六五”重點,編撰組才獲得四千五百元撥款,用於購置圖書資料。據戴老的得意門生王文耀先生記述,同事和領導曾多次勸戴老申請補助,“老師卻執意不肯。結果他自己墊入抄寫費近萬元”。如此勤儉治學,學生助手都學他的榜樣,初稿用廢舊紙,資料袋手工製作,去出版社送取稿件,“靠手提肩馱,從不搭出租車”(《戴家祥學述》,王文耀整理,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頁34)。比比當今學界的排場、揮霍跟造假,真是判若雲泥。
幼和先生1998年逝世,享壽九十三。王文耀先生整理出版了《戴家祥學述》,題贈母親一本,我拿了來美國。書裏夾有一紙,是母親所記幼和先生講的幾件事,及他提供的資料出處。老先生家住師大一村進校園的先鋒路近旁,我陪母親出門,常見他戴著袖套,手提一把竹掃帚,在路口掃落葉或清理布告欄;那是他每天的公益勞動。母親便上前問安,他總是樂呵呵的,對我說:回來啦,這一趟居幾日啊……
四
《吳宓日記》率真生動,處處流露性情,足可媲美英人皮普斯(Samuel Pepys)日記。1927年有數條提及大舅的婚事,不啻一份珍貴的歷史見證。4月25日:“又夕,趙萬裏偕周光午來,商趙萬裏結婚之辦法,並擬請宓為證婚人雲。”5月24日:“夕,與陳寅恪、趙萬裏、周光午散步,並至寅恪家中坐談。趙萬裏不日結婚,本已約定宓為證婚人,旋以寅恪言,改請梅貽琦。蓋以職位之關系雲。”
6月5日(星期天):“下午二時半,微雨。偕心一、學淑,至報子街聚賢堂,趙萬裏與張勁先女士婚禮。宓代王先生(靜安)為介紹人之一,並演說。略謂古今文學家,皆有美人以引其情而助成其詩文著作。欲知今日新郎新娘之戀愛訂婚以迄結婚之歷史者,請俟趙萬裏君所作詞集《夕陽琴語》出版,取一冊讀之,便知其詳雲雲。旋即入席。宓與梅貽琦、陳寅恪等同桌,食半飽。”
過一周,陳、吳二位宴請新郎新娘及諸友。6月12日:“夕趙萬裏,偕其新夫人張勁先來。”6月13日:“晚八時,至寅恪宅,而彼等來拜。旋即赴小橋食社,寅恪及宓為主人(每人費六元二角,合十二元四角)。客如下:趙及其新夫人張,新夫人之姊張愚亭女士,周光午、浦江清、王庸、楊時逢、侯厚培(夫人未到)。席散後,又同至宓室中茗敘。九時半散。”
大舅媽的姐姐名智揚,愚亭大約是字。她是北京女師大畢業,夫君李芳馥先生也是我國圖書館界的翹楚,解放初負責籌建上海圖書館,為第一任館長。
大舅與大舅媽是表兄妹。據母親的文章,大舅媽的父親(即母親的舅舅)名張勵石,是前清舉人,曾在外地做官,民國初年任《浙江日報》主筆,筆鋒銳利。他思想開明,反對纏足。家人給大妹纏足,只要他看到,就一把將妹妹搶下,不許再纏。但小妹即我的外婆纏足時他不在家,因而外婆的腳就成了“三寸金蓮”。他為兩個女兒取名智揚、勁先,意在鼓勵與男兒一樣力爭上遊,獨立生活。稍長,即帶去杭州讀書;中學畢業,又遠送北京。智揚進北京女師大讀書,勁先則當了孔德中學的教員。
大舅同表妹原先沒見過面,是到了北京才相識的。之前,父母給他訂過一門親事,女方是同邑(海寧城區)一士紳家的姑娘。雙方交換了照片,家長看了都覺得滿意。那年大舅十八歲,正在南京上學,相片是在乾隆朝大學士陳閣老的私家花園嘯園的九曲橋上拍的,“長衫馬褂,西式分頭,眉清目秀,翩翩一少年”(母親語)。他同表妹時常往來,兩人就戀愛了,不久即寫信回家,提出解除婚約。這事讓父母大傷腦筋。起初對方堅決不同意,認為解約有損女兒的名譽。後來托人居中調解,商定男方出錢在女方家門前修一條路,這才避免了一場糾紛。
五
大舅拜觀堂為師,聽母親說是瞿安先生寫信推薦的。好像華東師大歷史系研究觀堂的劉寅生先生曾告訴她,見過原信。拜師的時間,按蔣慰堂先生回憶,在1925年7月:
[民國]十四年七月,我回到北平,同鄉張樹棠先生,亦是曲友,他與趙萬裏君的尊人是結拜朋友,說在海寧接洽過的,趙萬裏是東南大學讀完二年級,本從吳瞿安(梅)先生治曲學的,要到北平來從靜安先生讀書,因他不認識靜安先生,托我介紹進謁。於是我陪趙萬裏君至王家晉見,拿了兩條大前門香煙,進門就叩頭行禮。(《追憶王國維》[增訂本],陳平原、王風編,北京三聯,2009年,頁119)
慰堂出身海寧大戶,是民國軍事家蔣百裏先生的堂侄,徐誌摩的表弟。表兄弟倆興趣相投,徐的第一本詩集《誌摩的詩》便是表弟幫他編的。慰堂是中國現代圖書館學的先驅,其事業始於任公創辦的松坡圖書館,繼而做北平圖書館編纂,負責中文圖書編目。遂有誌於改革中國圖書分類,幾經探索,創立了一套新的編目與分類法。抗戰期間出任中央圖書館館長,為保護國家文物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抗戰勝利,回上海接收日偽資產,最著名的一樁功勞,是逼迫軍統頭子戴笠交出私吞的國寶毛公鼎。遷臺後,仍主持圖書館工作,並應蔣介石之請,籌建臺北故宮博物院,為首任院長。
但蔣先生說大舅只“讀完二年級”,卻是誤會,或是看年齡作的推測(當時大舅剛滿二十)。又,觀堂與大舅實為姻婭,關系是這樣的:觀堂的元配莫氏因產褥熱去世,續弦娶潘氏。潘夫人為莫夫人表甥女,是我外婆的表妹;故大舅應叫潘夫人表姨母,稱觀堂表姨夫。不過兩家雖同在海寧,只是葭莩之親,平時並無交往(參見《追憶王國維》,頁412)。所以為鄭重起見,大舅雖有瞿安先生的推薦,仍請了蔣先生“介紹進謁”。
大舅拜見觀堂的情景,東明先生有生動的描繪(同上):
民國十四年冬天,我到清華不久,趙先生即到職了,想到第一天他見父親的情形,我們談起來還要失笑,他畢恭畢敬遠遠的站在父親面前,身體成一百五十度的向前躬著,兩手貼身靠攏,父親說一句,他答一句“是!”問他什麽話,他輕聲回答,在遠處根本不知他說些什麽?話說完了,倒退著出來,頭也不抬一下,我想這個情形,大概就是所謂“執禮甚恭”吧。他對母親不稱表姨母而稱師母,態度也是恭恭敬敬的。
東明先生自謂,是“陰歷十一月中旬”“嚴冬季節”到清華的(同上,頁405);如上文所述,那時大舅已做了將近一個學期的助教。因此,她說的“第一天”晉謁,恐怕不是慰堂領來拜師那一回。但也許這讓人失笑的“畢恭畢敬”,確是拜師的場面,只是東明先生年幼,還在家鄉,並無目睹,是事後聽家人告訴的。講得多了,在記憶中,便成了自己的經歷。
東明先生在清華園,沒有上成誌小學或另請老師,而是由父親親自施教,念《孟子》《論語》。次年6月,觀堂沉湖,潘夫人悲痛欲絕,曾有輕生的念頭,悄悄寫了遺書,被東明發現,幾個人哀求苦勸,才打消了死誌,說:“好吧,我再管你們十年”(同上,頁410)。東明因為不放心母親,就沒敢去上學,潘夫人遂請大舅教女兒古文:
趙先生與我,又有一年的師生之誼……他替我準備了一部《古文觀止》,先選讀較易懂的,再讀較艱深的。他講解得很清楚,每次教一篇,第二天要背、要回講。他上課時板著臉,我怕在外人面前失面子,因此用心聽講,用功熟讀,直到有了把握,才放心去玩。記得有一次念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竟感動得掉下了眼淚,這表示我已能全心的投入了。
趙先生有一位賢內助,是硤石張氏名門才女,寫得一手好字,凡是趙先生的稿件,都是她謄寫的。當他們離開清華時,已經有了一個男孩子。(同上,頁413)
大舅媽的字確實漂亮。大舅的字,照外公的說法,是抄書抄壞了的——成天抄珍本抄碑文而不講究書法氣韻,因此不如大舅媽。《天寶遺事諸宮調》遺稿中,有十來頁不是大舅工整的墨跡,字體娟秀而飽滿,便是大舅媽謄寫的部分。
六
有一則大舅教書的趣聞,大約最早出自吳組緗先生一次訪談。說是大舅二十五歲時,回清華講版本目錄學,一日在課堂上說:不是吹牛,某書某版本只有我見過。課後,卻有兩個學生即錢鍾書跟吳晗議論:只有他見過嗎?我們也見過呀,而且同他介紹的不一樣。大舅那門課,原“計劃講十個題目,第一個題目落下這個笑話後,就留下七八個題目請錢鍾書和吳晗講”。吳先生說,大舅的學問很了不起,但有這樣的雅量,更令人佩服。(李洪巖《吳組緗暢談錢鍾書》,載《人物》1/1992)
這故事我當初讀到,也覺得挺風雅的,頗似《世說新語》裏那些風流人物的雋永曠達,也是老清華永久的魅力所在。
然而,錢先生鄭重否認了:在清華從未選修版本目錄學,“看書[也]不講求版本,於版本既無所知,亦無興趣,哪裏會那樣充內行呢?!”還說,“吳晗是燕京轉學到清華歷史系的,我已在三年級,從沒和他同上過任何課程。”(舒展《錢鍾書怎樣對待“錢鍾書神話”》,載《北京日報》2002.6.3)
查大舅年表,觀堂棄世次年(1928),大舅由陳寅恪先生介紹,離開清華研究院加入北平圖書館(原名京師圖書館),任中文采訪組和善本考訂組組長,兼任館刊主編。其時采訪部主任為徐森玉(鴻寶)先生,大舅在徐先生指導下工作,日日浸淫於宋元舊刻、精校名抄之間,又時常求教於前輩藏書家如傅增湘、周叔弢、張允亮等先生,與之亦師亦友,相互切磋。並在各地藏書樓訪書,開始了《永樂大典》的輯遺校註工作。又次年(二十四歲),受聘在北大兼課,講授“詞史”,講義《詞概》和《詞學通論》由北大出版部印行。同時兼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特約及通訊研究員、故宮博物院圖書館並文獻館專門委員。清華兼課,則始於1933年9月(二十八歲),在國文系講“金石學”,講義《中國金石學》由清華出版部印行。或許也開過版本目錄學,但錢先生是1933年從外文系畢業,正好同大舅在清華錯開。所以,上述錢先生的澄清是可信的。
那麽,會不會是吳晗先生一個人代的課呢?也不太可能。吳先生1934年畢業,選過大舅的“金石學”。大舅說,他極用功,但常缺課,期末交來一篇論文,跟課程內容無關,是他自己正做著的題目。大舅讀了,頗為欣賞,就讓他以論文代替考試。也許這論文代考,便是那安在錢先生頭上的趣聞的原型吧。
當然,後人一般的心理,是不妨信其有,而不願信其無的。任何一所有點歷史的大學,倘使沒有一堆名教授的趣事與傳說,還能稱得上名牌麽?
吳先生小大舅四歲,對老師非常尊敬,時有書信往來,探討學術。即使建國後當了北京市的領導,仍不時到北圖善本部查閱古書,直至姚文元發難,批他的《海瑞罷官》。不久,“文革”抄家,那些信便成了罪證,審查者要大舅交待,與吳先生究竟什麽關系。大舅的回答卻也富於歷史意味,說:關系不復雜,是前後兩段。起先我在臺上講,他坐在下面聽,我是他的老師;後來他在臺上講,我坐在下面聽,他是我的領導。審查遂不了了之。吳先生1969年10月歿於北京獄中,死因不明,距今已四十一年了。他內心始終是一個誠懇而執著的學者。
七
我小時候是圓臉,舅舅阿姨都說長得像大舅,同輩中又是唯一喜歡文科的,雖然調皮,不甚用功,後來讀了西學而非國學。但對大舅,便有一種特別親近的感情。腦海中的大舅,至今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來上海那幾回,一身呢子中山裝,神采奕奕的樣子。他通常是受文化部委派,到閩、浙、蘇、皖一帶訪書,或是考查地方戲曲、文物保護,或是去港澳替國家收購宋元明珍本。最後一次大概是1963年,回家同丁阿姨談起——上海的舊事,我一向仰賴她的記憶和化作諸暨成語字字珠璣的描摹——她還記得。說是做了一桌家鄉風味的魚蝦烤鴨,大舅吃了,贊不絕口,回到北京對父親說:寶麟啊,你真有福氣,丁阿姨燒的一手好菜!那一年父親調去了中央機關,參加寫跟蘇共論戰的“九評”。丁阿姨說,大舅到父親的書房裏待了一會兒,出來說,那兩架線裝書無收藏價值——他還想著尋訪古籍呢。
“文革”中再見大舅時,他已經癱瘓在床,基本上不能言語了。大舅媽把我領進裏屋,他蒼白的臉上綻出了笑容,嘴唇翕動著,吃力地想說什麽。大舅媽俯身去聽,替他“翻譯”,我心裏一陣酸楚,悲哀得說不出話來。他是在北圖的“牛棚”管製勞動期間,由於扔掉一塊沒吃完的窩窩頭,而招惹的災禍。批鬥者強迫老人把那塊撿回來的已經發黴的東西,當眾吞下,導致他腸胃嚴重感染,高燒、吐瀉、失水、神誌不清,最後深度昏迷。送到醫院搶救,那幾個喪心病狂的還日夜監視,命醫生將“此人有政治問題”記入病歷。剛剛蘇醒,即停止治療,趕出醫院。大舅曾有多少事情計劃了要做,多少古籍還等著他整理保護,多少寶貴的知識經驗,甚而癱瘓之後他還想著要著書傳授。他一生的心血全給了北圖,而北圖竟這樣待他。
那是我初訪北京。待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北大讀研究生,便成了北觀場胡同那座四合院的常客。大舅媽看我來了,總是讓我陪著走出巷子,到王府井買點素鵝或別的熟食,再讓姥姥炒一盤白菜肉絲。聊起舊人舊事,大舅媽有說不完的好聽的故事。這也不奇怪,她就生活在“故事”之中。屋子裏幾樣舊家具,還是1928年潘夫人舉家南遷時留下的,如一家人吃飯的方桌、靠椅、孫兒的書桌,都是觀堂的遺物。問及大舅的藏書,大表哥說,兩冊《永樂大典》,“文革”前就捐了國家(入藏北圖)。“文革”抄家,則不知拿走多少。“文革”後平反,歸還抄家物品,北圖來人說,希望捐獻其中十九種古籍。大舅看了清單,表示同意,但唯有一件一定要歸還。那是他當年在清華研究院所臨觀堂親校的明刻《水經註箋》(朱王孫本),書末有觀堂的長跋並兩方鈐印,乃是恩師留下的最珍貴的紀念:
……門人趙斐雲酷嗜校書,見余有此校,乃覓購朱王孫本,照臨一過,並囑識其顛末……然則斐雲以數月之力,為余校本留此副墨,亦未始非塵劫中一段因緣也。丁卯二月十八日雪霽後觀堂書。
周叔弢先生在給黃裳先生的信裏,曾這麽評價大舅的成就:“斐雲版本目錄之學,既博且精,當代一人,當之無愧。我獨重視斐雲關於北京圖書館善本書庫之建立和發展,厥功至偉。庫中之書,絕大部分是斐雲親自采訪和收集,可以說無斐雲即無北圖善本書庫,不為過譽。斐雲在地下室中,一桌一椅未移寸步,數十年如一日,忠於書庫……其愛書之篤,不亞其訪書之勤。嘗謂余曰,我一日不死,必護持庫中書不使受委屈。我死則不遑計及矣。其誌甚壯,其言甚哀。”
是的,其誌甚壯,其言甚哀。大舅對歷史上無數珍藏的損毀散失,文化的衰敗,風雨飄搖,太了解了。那年6月,觀堂先生自沉昆明湖,去得如此“平靜、從容、高峻”(王文耀先生語)——那天,他曾四處找尋;而後,整理出版恩師的遺著,編撰年譜,一步步走來,不負其厚望。觀堂的誌與哀,又何嘗不是他的誌與哀呢?
轉自 東方早報 2010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