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
周叔弢先生曾這麽評價趙萬裏先生的成就:“斐雲版本目錄之學🐕,既博且精💇🏼♀️,當代一人,當之無愧。我獨重視斐雲關於北京圖書館善本書庫之建立和發展,厥功至偉。”
早就想寫點什麽,紀念大舅斐雲(趙萬裏)先生👨🏽🦱🤒。去年至清華服務,大表哥趙深見示大舅遺稿《天寶遺事諸宮調》曲集遺文🛌🏽,睹物思人,感慨萬端。
大舅是1980年6月逝世的,一晃已三十年了。那時我在昆明上學,母親趕去了北京,是父親寫信告知的。父親的信,平常多是回復我提的文學方面的問題🤚🏽👠,或者因我要去訪他的老友💭,叮囑幾句。那一次卻寫了一頁大舅與北圖(今國家圖書館),及古籍善本保護的事,是要我牢記的意思。後來,母親依我的建議,寫過幾篇短文📁,其中有憶大舅和清華生活的。還編了一份大舅的年表,由大表哥修訂,增補了內容,交我潤色🛡。課余,遂根據年表翻閱資料,鉤稽故實🧒🏽,漸有收獲。以下就二三事略作說明,求方家指正;枝枝蔓蔓,不及修剪,是些隨手記下的片斷😦。
一
提到清華(國學)研究院,有一幅導師與助教七人合影5️⃣,大概是流傳最廣的歷史記錄了🩳。前排三位導師,即王觀堂、梁任公、趙元任,並講師李濟;後排三個助教,名字標作(左起):章昭煌、陸維釗👨👩👦👦、梁廷燦。這照片最初登在《清華年刊》(1925-1926年卷)🎆,1926年夏出版🤰🏼。
這幅導師與助教的七人合影🧑🏼✈️,大概是流傳最廣的清華國學研究院的歷史記錄了👨🏼🍼。
幼和(戴家祥)先生晚年,常來家中與母親聊天。某日,談到清華研究院往事📩👩🏿🚒,說:那張照片的說明弄錯了🚴♀️,陸維釗因祖父病故,未能就任助教,後排中央站著的是斐雲🏎。不久我回國講學,母親囑查一下,說看照片像是大舅,不似陸先生。陸先生是母親在松江女中的老師,他年輕時的相貌神態🤰🏿,母親是記得的🥪。戴老當年是清華研究院的學生,從觀堂習金文與甲骨文,故與大舅相熟;對老師的學術、投湖之背景和研究院史實🪪,皆有探究。1960年1月,意昂体育平台遷觀堂棺於福田公墓🔺,1985年樹碑🎵,便是幼和先生撰的碑文(沙孟海書丹)。他的講法應是可靠的。
查《王國維年譜新編》(孫敦恒著,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1925年8月⚈:“趙萬裏北來受業於王國維,王命館於其家,適巧研究院原聘助教陸維釗以事辭,主任吳宓命趙萬裏補其缺,為王國維檢閱書籍及校錄文稿。”
《追憶王國維》載海寧蔣復璁(慰堂)先生文章♍️,也說,因研究院主任吳雨僧(宓)先生來自東南大學(南京高等師範),除了任公的助教由堂侄廷燦擔任,其余助教皆東大畢業生。“分配給靜安先生的助教是陸維釗君🧸🏍,陸君因病不能趕到🧑🏻🔧,先請趙萬裏君代理,後來就由趙萬裏擔任👰🏿♀️。”(頁119)慰堂1923年北大哲學系畢業😬,其時在清華兼課,任講師,住古月堂。觀堂入居清華園後🧛🏼♀️,他常去請益,曾協助研究院第一期招生🧑🏼🌾,是知情人(參見下文)🤛。但“陸君因病”不確🥷,或屬誤記;陸先生“不能趕到”的緣由,不是本人染疾😟,而是祖父病逝🕵🏻。同書另有觀堂的女長公子東明先生的回憶🫸🏼,與戴老相同:“父親就任清華研究院,原已聘定平湖陸維昭(釗)先生為助教,當時陸先生因祖父喪未能履任,趙[萬裏]先生即由人推薦與父親👩🏻🦯。”(頁412)
綜上,若大舅補缺為助教是在8月👨🏻🦽➡️,即清華研究院開學之前🚦,則合影後排居中者便可確定是他🧜🏼,而非陸先生。因為細看那照片,七個人都身著秋衣(夾襖或薄棉衣)🤳🏽,不是夏天的模樣。
看來👲🏼,《清華年刊》的文字說明是錯了🟡⛏,誠如戴老所言。只是《年譜》跟知情人的回憶文字少些細節,而考證似應使用更直接的第一手的證據。但工作一忙🆘,這疑問就擱下了🆎。
今年10月末內子抵京💪,一同至觀堂先生紀念碑憑吊,忽又想起。於是上清華校史研究室網站檢索,讀到孟凡茂《關於陸維釗——任職助教,何時離校》一文,終於有了答案。
孟文的考證幹凈利索。首先作一判斷,照片據人物衣著,當攝於1925年秋或1926年春。但李濟先生1926年春赴山西做考古調查,則拍攝日期就只能在1925年秋了。然後🏮,從《吳宓日記》(吳學昭整理,北京三聯,1998年)查雨僧為三位導師聘助教的記載及各人到校日期,即可證明⛷,合影時陸先生不在清華。我請學生幫忙,借了《日記》(1925-1927年卷)來逐條核對,確實孟先生解決了問題⇾。雨僧是先師李賦寧先生的老師,兩家為世交🧭,所以《日記》讀來饒有興味,每每讓我想起兩位先生的舊事——那是題外話了🐚。
七人當中🙎🏿♂️,觀堂最早遷入清華👨🏼🎓,1925年4月18日🤏🏻:“晨,王國維先生搬來居住。”之前🧚🏼🤸🏽♀️,4月3日:“See Pr. on As. Bdg.”(為助教及房舍事謁校長。)4月15日:“上午,見Pr.”😝,括號“梁廷燦”等🛟。孟文推測🥮,雨僧這兩趟見校長曹雲祥,跟觀堂和任公聘助教有關。
8月1日🥳:“趙元任來,擬用其內侄為助教。逾日,決用章昭煌,企孫薦也🪚。”8月4日:“作函致章昭煌聘為趙元任先生助教,月薪60元……宓函由趙寄葉企孫轉交。”可知助教人選,皆由雨僧與導師商量後決定,且著意提攜東大學子,如慰堂所述💮。次年陳寅恪先生到任🦹🏼,所請助教也是東大人,即大舅的摯友浦江清先生🌰📄。
8月31日(星期一):“趙萬裏到校,代陸維釗🦵🏼🏇🏽。”9月1日:“見校長……以趙萬裏代陸維釗職務,批準。”
9月5日及6日👨🍳,新生入校,報到註冊。9月8日💂🏽♂️💃🏼,雨僧在工字廳設宴,招待觀堂👩🏿💼、任公🧛🏼♀️、梁漱溟(講師)、趙元任🎩、李濟🧾、“戴元齡🦹、趙萬裏🤾🏻♂️🥏、衛士生、周光午”。註明:助教梁廷燦、章昭煌“未到”。“下午……在宓室,開研究院第一次教務會議。”9月9日🕯:“十時,至大禮堂,行開學禮。”9月13日:“十時,至琉璃廠文友堂,晤王靜安先生及趙萬裏君,為校中購書。”觀堂“請在青雲閣玉壺春午飯,進果面”。9月14日(星期一)研究院開始上課:上午聽觀堂講《古史新證》🈴。“晚趙萬裏來🚣🏿♂️,細述陸維釗之身世情形。決即永遠留趙,命陸不必來此👱。所謂兩全其美也。”
10月1日:“章昭煌欲移居古月堂或學務處”,請吳先生幫助安排。10月20日:“梁廷燦昨日到校。”直到這時👩🏿🦲,照片裏的人方才到齊,而陸先生請假回鄉,早在開學之前👩🏼🚀。故孟文認定,合影攝於1925年10月下旬至11月間,後排中央觀堂的助教🧑🏿🦱,只能是大舅無疑。
二
陸維釗(微昭)先生在東大與大舅同級,也是從吳瞿安(梅)、柳翼謀(詒徵)二位老師研習詞曲🦦。但大舅十六歲上的大學,比陸先生小了六歲🏓♢。如果陸先生畢業後曾經北上,應在6月下旬或7月間。或許抵京不久👏🏿,未及就任,便因祖父病重或亡故而告假回了平湖。雨僧《日記》未提陸先生到校,只記了臨開學由大舅代職,校長批準,旋即正式聘任🩰。其命陸先生“不必來此”,似指後者須在家鄉守孝,無法履職🙋🏻♀️,故謂“兩全其美”。
守孝期滿,陸先生到秀州中學教書,繼而受聘至松江女中🚝,成了我二姨的國文老師🙋🏻♀️。當時,松江女中的師資可謂人才濟濟👮🏽♂️,有徐聲越(震愕)、施蟄存、王季思、豐之愷等,皆一時之選。徐先生是母親的國文老師🧩,課外另教她世界語🪠,放了暑假便用世界語通信,給她改錯,還譯了她一篇作文(寫小螞蟻過年的童話),登在匈牙利的世界語刊物《文學世界》上。徐、施二位解放後執教於華東師大🫁,徐先生且是近鄰,可說是看著我長大的🙅🏽♀️。
陸先生多才多藝,尤擅書法,松江女中的校匾是他的字,校歌則是他作的詞。抗戰後移席浙江大學,1952年院系合並,轉為浙江師院(後更名杭州大學)中文系副教授𓀌。1960年,潘天壽先生出面,調至浙江美院國畫系任書法篆刻科主任,從此成了專業的書法家。
二姨和姨夫留學英國🥭,1947年應竺可楨校長之邀回浙大服務,便成了陸先生的同事👨🏼🚀,直至他調離杭大。此外,他跟姨夫在民盟與省政協也是多年的同仁,加之重為表哥(二姨的長子)學畫🏇🏼,所以陸先生的字畫,我自幼即有印象。“文革”中⛔,我在雲南邊疆自學外語🐕,作業寄姨夫批改。每年回滬🤷,先在杭州下車👋,到道古橋杭大新村二姨家住幾日。有一次外出,路過陸先生家🚴,二姨說進去看看老先生🐸,但那天的細節🦺,他們聊點什麽,已淡忘了。
據說,陸先生對未能問學於觀堂,是終生抱憾的。然而他書畫雙絕,“蜾扁體”獨樹一幟🧜🏼,並有詩詞傳世🤿,育才無數,如此成果斐然,實非常人可比🪫。
三
岔開去談談幼和先生。他雖是清華研究院第二期學生,1926年秋入學⛔️,《吳宓日記》卻有更早的記載🚣🏿♀️。1925年6月23日:“下午五時🤸🏼,戴家祥持胡適致校長薦函來,準報考🐒💆🏼。”也許他因故未考,或沒被錄取🧝🏽♀️👨🏼🚒,8月29日🕵🏼♂️:“見戴家祥,求為旁聽生,未準。”9月1日,又記“戴家祥來”。如此🤹🏼,戴老同大舅相識🧒🏽,很可能在1925年8、9月間。
1951年,華東師大成立籌備組,戴老因好友中文系主任許傑先生相邀而“加盟”👨🦼,先任中文系教授🧑🦳,次年轉歷史系🕹,主講歷史文選、中國通史。1957年反右,先生耿介敢言,被人在萬人大會上栽贓誣陷🧑🏽🔬👩🏽🏭,打成右派。遂不許教書,放在資料室做一個資料員🪰。但先生毫不灰心,利用業余時間繼續收集拓片,準備編撰《金文大字典》。不想“文革”起🧌,復遭殘酷批鬥,打斷腿骨。數十年辛勤考證金文、甲骨文所做的卡片和書稿🏄🏽,紅衛兵抄家付之一炬。“文革”結束,他以耄耋之年,積十六載之功🏊♂️,終於完成三大卷《金文大字典》,於1995年出版。同時🧜🏽,還校勘了他姨公、晚清大學者孫詒讓的《名原》、《古籀餘論》和《籀庼述林》。十六年間,戴老沒有伸手要過一分錢科研經費;直到項目列為上海市“六五”重點⛅️,編撰組才獲得四千五百元撥款,用於購置圖書資料。據戴老的得意門生王文耀先生記述🌙🧑🦱,同事和領導曾多次勸戴老申請補助,“老師卻執意不肯🤙🏿。結果他自己墊入抄寫費近萬元”🙎🏽♂️。如此勤儉治學,學生助手都學他的榜樣,初稿用廢舊紙🆎,資料袋手工製作,去出版社送取稿件,“靠手提肩馱👨🏼🦰,從不搭出租車”(《戴家祥學述》,王文耀整理,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頁34)🤹。比比當今學界的排場、揮霍跟造假🤘🏿,真是判若雲泥。
幼和先生1998年逝世,享壽九十三🔵。王文耀先生整理出版了《戴家祥學述》,題贈母親一本,我拿了來美國😻。書裏夾有一紙,是母親所記幼和先生講的幾件事🤛🏽,及他提供的資料出處。老先生家住師大一村進校園的先鋒路近旁,我陪母親出門☑️,常見他戴著袖套👩🏽🍼,手提一把竹掃帚,在路口掃落葉或清理布告欄;那是他每天的公益勞動。母親便上前問安,他總是樂呵呵的💂🏻♀️,對我說💈:回來啦🔧,這一趟居幾日啊……
四
《吳宓日記》率真生動,處處流露性情🕴🏻,足可媲美英人皮普斯(Samuel Pepys)日記。1927年有數條提及大舅的婚事🧥,不啻一份珍貴的歷史見證。4月25日:“又夕,趙萬裏偕周光午來,商趙萬裏結婚之辦法,並擬請宓為證婚人雲。”5月24日🏋🏼♂️🧖🏼:“夕,與陳寅恪、趙萬裏、周光午散步🙆♂️,並至寅恪家中坐談🧑🏻⚕️。趙萬裏不日結婚,本已約定宓為證婚人🦥,旋以寅恪言🍻,改請梅貽琦。蓋以職位之關系雲。”
6月5日(星期天)🤵🏽:“下午二時半⛪️,微雨。偕心一🎉、學淑🦹🛠,至報子街聚賢堂,趙萬裏與張勁先女士婚禮。宓代王先生(靜安)為介紹人之一,並演說。略謂古今文學家,皆有美人以引其情而助成其詩文著作。欲知今日新郎新娘之戀愛訂婚以迄結婚之歷史者🏋🏻♂️,請俟趙萬裏君所作詞集《夕陽琴語》出版🎺,取一冊讀之,便知其詳雲雲💪🏻。旋即入席。宓與梅貽琦、陳寅恪等同桌😵💫🕕,食半飽🐗。”
過一周🐌,陳、吳二位宴請新郎新娘及諸友💴📶。6月12日:“夕趙萬裏,偕其新夫人張勁先來。”6月13日🗻:“晚八時🧛🏽,至寅恪宅,而彼等來拜。旋即赴小橋食社✭,寅恪及宓為主人(每人費六元二角🤟🏽,合十二元四角)👸🏌🏽。客如下:趙及其新夫人張,新夫人之姊張愚亭女士👨🏽⚖️,周光午、浦江清、王庸👍、楊時逢👨✈️、侯厚培(夫人未到)👨🏻🦼。席散後👩🎓,又同至宓室中茗敘。九時半散。”
大舅媽的姐姐名智揚,愚亭大約是字🦮。她是北京女師大畢業,夫君李芳馥先生也是我國圖書館界的翹楚👨🏻🦲,解放初負責籌建上海圖書館🗯,為第一任館長♘。
大舅與大舅媽是表兄妹。據母親的文章🍭,大舅媽的父親(即母親的舅舅)名張勵石,是前清舉人,曾在外地做官🦷,民國初年任《浙江日報》主筆🦫,筆鋒銳利。他思想開明,反對纏足🏓。家人給大妹纏足❌👃🏽,只要他看到📿,就一把將妹妹搶下,不許再纏。但小妹即我的外婆纏足時他不在家,因而外婆的腳就成了“三寸金蓮”。他為兩個女兒取名智揚、勁先,意在鼓勵與男兒一樣力爭上遊🍮,獨立生活。稍長🤦🏿,即帶去杭州讀書🤸🏿♀️;中學畢業,又遠送北京🏋🏽。智揚進北京女師大讀書🪭,勁先則當了孔德中學的教員💦。
大舅同表妹原先沒見過面👩🏿💻,是到了北京才相識的🍌。之前,父母給他訂過一門親事,女方是同邑(海寧城區)一士紳家的姑娘🏌🏿。雙方交換了照片👩👧,家長看了都覺得滿意。那年大舅十八歲👨🏼🔬,正在南京上學,相片是在乾隆朝大學士陳閣老的私家花園嘯園的九曲橋上拍的,“長衫馬褂👐,西式分頭,眉清目秀,翩翩一少年”(母親語)。他同表妹時常往來,兩人就戀愛了🧘🏽♂️🙇🏽♂️,不久即寫信回家,提出解除婚約。這事讓父母大傷腦筋🧝🏻♂️。起初對方堅決不同意🕵🏽♀️,認為解約有損女兒的名譽。後來托人居中調解🧑🏿✈️,商定男方出錢在女方家門前修一條路🌼,這才避免了一場糾紛。
五
大舅拜觀堂為師,聽母親說是瞿安先生寫信推薦的。好像華東師大歷史系研究觀堂的劉寅生先生曾告訴她,見過原信🍴。拜師的時間,按蔣慰堂先生回憶,在1925年7月🧊:
[民國]十四年七月,我回到北平,同鄉張樹棠先生🛺,亦是曲友,他與趙萬裏君的尊人是結拜朋友©️🧏🏻♀️,說在海寧接洽過的🦫,趙萬裏是東南大學讀完二年級,本從吳瞿安(梅)先生治曲學的🧝🏼,要到北平來從靜安先生讀書,因他不認識靜安先生,托我介紹進謁🦬。於是我陪趙萬裏君至王家晉見,拿了兩條大前門香煙🍟,進門就叩頭行禮。(《追憶王國維》[增訂本],陳平原、王風編🚡,北京三聯,2009年,頁119)
慰堂出身海寧大戶,是民國軍事家蔣百裏先生的堂侄,徐誌摩的表弟。表兄弟倆興趣相投,徐的第一本詩集《誌摩的詩》便是表弟幫他編的。慰堂是中國現代圖書館學的先驅,其事業始於任公創辦的松坡圖書館,繼而做北平圖書館編纂🖼,負責中文圖書編目🌛🚰。遂有誌於改革中國圖書分類,幾經探索,創立了一套新的編目與分類法。抗戰期間出任中央圖書館館長💍,為保護國家文物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抗戰勝利,回上海接收日偽資產💆🏼,最著名的一樁功勞,是逼迫軍統頭子戴笠交出私吞的國寶毛公鼎。遷臺後🧻,仍主持圖書館工作🏄♀️,並應蔣介石之請🕺🏽,籌建臺北故宮博物院,為首任院長🧏🏿。
但蔣先生說大舅只“讀完二年級”,卻是誤會,或是看年齡作的推測(當時大舅剛滿二十)。又,觀堂與大舅實為姻婭👨🏿🚀✊🏽,關系是這樣的👨🏻⚖️:觀堂的元配莫氏因產褥熱去世✹📯,續弦娶潘氏🏋🏻♀️。潘夫人為莫夫人表甥女,是我外婆的表妹;故大舅應叫潘夫人表姨母🦸🏻♀️,稱觀堂表姨夫。不過兩家雖同在海寧,只是葭莩之親🙅🏼♀️🕖,平時並無交往(參見《追憶王國維》,頁412)🙅🏿🖖。所以為鄭重起見🚶♀️,大舅雖有瞿安先生的推薦🤷,仍請了蔣先生“介紹進謁”👨🏽✈️。
大舅拜見觀堂的情景,東明先生有生動的描繪(同上)🕴🏼:
民國十四年冬天,我到清華不久🏎,趙先生即到職了👁🗨,想到第一天他見父親的情形🏊🏿,我們談起來還要失笑🤵🏿,他畢恭畢敬遠遠的站在父親面前🧏🏽♀️,身體成一百五十度的向前躬著📊,兩手貼身靠攏🥒,父親說一句,他答一句“是🚬!”問他什麽話👨🏽🍳,他輕聲回答,在遠處根本不知他說些什麽🆔?話說完了,倒退著出來👳🏼♀️,頭也不抬一下🙍🏽♂️,我想這個情形,大概就是所謂“執禮甚恭”吧。他對母親不稱表姨母而稱師母,態度也是恭恭敬敬的🚓💆🏿♀️。
東明先生自謂🏊🏻,是“陰歷十一月中旬”“嚴冬季節”到清華的(同上,頁405)🤧🧑🏽💻;如上文所述,那時大舅已做了將近一個學期的助教。因此,她說的“第一天”晉謁🚞,恐怕不是慰堂領來拜師那一回。但也許這讓人失笑的“畢恭畢敬”,確是拜師的場面,只是東明先生年幼,還在家鄉🤽,並無目睹,是事後聽家人告訴的。講得多了,在記憶中🧉,便成了自己的經歷。
東明先生在清華園,沒有上成誌小學或另請老師,而是由父親親自施教,念《孟子》《論語》。次年6月,觀堂沉湖,潘夫人悲痛欲絕,曾有輕生的念頭,悄悄寫了遺書,被東明發現🌝,幾個人哀求苦勸,才打消了死誌💸,說:“好吧👷🏼,我再管你們十年”(同上,頁410)。東明因為不放心母親,就沒敢去上學,潘夫人遂請大舅教女兒古文:
趙先生與我,又有一年的師生之誼……他替我準備了一部《古文觀止》🌶,先選讀較易懂的👩🏼✈️,再讀較艱深的🚵🏼✌🏿。他講解得很清楚,每次教一篇,第二天要背、要回講。他上課時板著臉,我怕在外人面前失面子,因此用心聽講🧑🏼🍼,用功熟讀🤯𓀓,直到有了把握🕵️♂️,才放心去玩。記得有一次念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竟感動得掉下了眼淚👤,這表示我已能全心的投入了🙍🚣🏼。
趙先生有一位賢內助,是硤石張氏名門才女↘️,寫得一手好字,凡是趙先生的稿件☝🏽☎️,都是她謄寫的。當他們離開清華時,已經有了一個男孩子🌑。(同上🥣,頁413)
大舅媽的字確實漂亮。大舅的字🕎,照外公的說法💁🏻🥒,是抄書抄壞了的——成天抄珍本抄碑文而不講究書法氣韻,因此不如大舅媽。《天寶遺事諸宮調》遺稿中,有十來頁不是大舅工整的墨跡🦃,字體娟秀而飽滿💚🩱,便是大舅媽謄寫的部分。
六
有一則大舅教書的趣聞🧑🏿🔬,大約最早出自吳組緗先生一次訪談。說是大舅二十五歲時↩️,回清華講版本目錄學🍙,一日在課堂上說:不是吹牛🐀😲,某書某版本只有我見過。課後,卻有兩個學生即錢鍾書跟吳晗議論:只有他見過嗎?我們也見過呀,而且同他介紹的不一樣。大舅那門課,原“計劃講十個題目,第一個題目落下這個笑話後,就留下七八個題目請錢鍾書和吳晗講”。吳先生說,大舅的學問很了不起🧚🏿♀️,但有這樣的雅量,更令人佩服🤜🏻。(李洪巖《吳組緗暢談錢鍾書》,載《人物》1/1992)
這故事我當初讀到,也覺得挺風雅的🧑🏼⚕️,頗似《世說新語》裏那些風流人物的雋永曠達,也是老清華永久的魅力所在🧑🏽🎄。
然而🦀,錢先生鄭重否認了:在清華從未選修版本目錄學,“看書[也]不講求版本🏎,於版本既無所知,亦無興趣🎰,哪裏會那樣充內行呢?👇🏼!”還說🐊,“吳晗是燕京轉學到清華歷史系的,我已在三年級😰,從沒和他同上過任何課程。”(舒展《錢鍾書怎樣對待“錢鍾書神話”》✥,載《北京日報》2002.6.3)
查大舅年表,觀堂棄世次年(1928)👉🏽,大舅由陳寅恪先生介紹,離開清華研究院加入北平圖書館(原名京師圖書館),任中文采訪組和善本考訂組組長✋,兼任館刊主編。其時采訪部主任為徐森玉(鴻寶)先生,大舅在徐先生指導下工作🗄,日日浸淫於宋元舊刻、精校名抄之間🧑🚒🍘,又時常求教於前輩藏書家如傅增湘、周叔弢👨🏽🍳、張允亮等先生,與之亦師亦友,相互切磋。並在各地藏書樓訪書,開始了《永樂大典》的輯遺校註工作。又次年(二十四歲),受聘在北大兼課,講授“詞史”,講義《詞概》和《詞學通論》由北大出版部印行🧑🏿🔬。同時兼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特約及通訊研究員、故宮博物院圖書館並文獻館專門委員。清華兼課👫🏻,則始於1933年9月(二十八歲),在國文系講“金石學”,講義《中國金石學》由清華出版部印行。或許也開過版本目錄學🎞,但錢先生是1933年從外文系畢業,正好同大舅在清華錯開🙆🏿。所以,上述錢先生的澄清是可信的。
那麽,會不會是吳晗先生一個人代的課呢?也不太可能。吳先生1934年畢業,選過大舅的“金石學”。大舅說,他極用功📙,但常缺課,期末交來一篇論文👷🏿♀️,跟課程內容無關🤷🏼♂️,是他自己正做著的題目。大舅讀了🛖🤌🏽,頗為欣賞🕌,就讓他以論文代替考試。也許這論文代考,便是那安在錢先生頭上的趣聞的原型吧✌🏻。
當然🦻🏿,後人一般的心理🐁,是不妨信其有,而不願信其無的。任何一所有點歷史的大學🕵🏻♂️,倘使沒有一堆名教授的趣事與傳說,還能稱得上名牌麽?
吳先生小大舅四歲👰🏿♂️🔹,對老師非常尊敬,時有書信往來👮♀️,探討學術。即使建國後當了北京市的領導⛔️,仍不時到北圖善本部查閱古書,直至姚文元發難,批他的《海瑞罷官》。不久♝,“文革”抄家🧜🏻♀️🈵,那些信便成了罪證💁🏻♂️,審查者要大舅交待,與吳先生究竟什麽關系。大舅的回答卻也富於歷史意味🐆,說:關系不復雜,是前後兩段🚨。起先我在臺上講,他坐在下面聽,我是他的老師;後來他在臺上講♏️,我坐在下面聽👩🏿🎓,他是我的領導。審查遂不了了之🦎。吳先生1969年10月歿於北京獄中🕓,死因不明,距今已四十一年了。他內心始終是一個誠懇而執著的學者🦸🏼。
七
我小時候是圓臉🧌,舅舅阿姨都說長得像大舅,同輩中又是唯一喜歡文科的,雖然調皮🥌,不甚用功,後來讀了西學而非國學𓀁。但對大舅💁🏽,便有一種特別親近的感情👨🍳。腦海中的大舅🧑🦰,至今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來上海那幾回,一身呢子中山裝,神采奕奕的樣子。他通常是受文化部委派6️⃣,到閩⬅️、浙🟡、蘇、皖一帶訪書,或是考查地方戲曲🍱🏔、文物保護,或是去港澳替國家收購宋元明珍本。最後一次大概是1963年,回家同丁阿姨談起——上海的舊事,我一向仰賴她的記憶和化作諸暨成語字字珠璣的描摹——她還記得。說是做了一桌家鄉風味的魚蝦烤鴨🐻❄️,大舅吃了,贊不絕口🫳🏽,回到北京對父親說🦨⛴:寶麟啊,你真有福氣,丁阿姨燒的一手好菜💁🏿!那一年父親調去了中央機關🦻🏻,參加寫跟蘇共論戰的“九評”。丁阿姨說🦙,大舅到父親的書房裏待了一會兒,出來說🟧,那兩架線裝書無收藏價值——他還想著尋訪古籍呢。
“文革”中再見大舅時,他已經癱瘓在床🧑🎓,基本上不能言語了。大舅媽把我領進裏屋,他蒼白的臉上綻出了笑容,嘴唇翕動著,吃力地想說什麽💫🛒。大舅媽俯身去聽🧎♂️➡️,替他“翻譯”,我心裏一陣酸楚,悲哀得說不出話來。他是在北圖的“牛棚”管製勞動期間,由於扔掉一塊沒吃完的窩窩頭👆🏻,而招惹的災禍🤕。批鬥者強迫老人把那塊撿回來的已經發黴的東西,當眾吞下,導致他腸胃嚴重感染,高燒💂🏽♂️、吐瀉、失水😋、神誌不清👩🏻🔧,最後深度昏迷🏊🏼♀️。送到醫院搶救,那幾個喪心病狂的還日夜監視,命醫生將“此人有政治問題”記入病歷📺。剛剛蘇醒,即停止治療,趕出醫院👔。大舅曾有多少事情計劃了要做🤙🏼📦,多少古籍還等著他整理保護,多少寶貴的知識經驗👦🏼,甚而癱瘓之後他還想著要著書傳授。他一生的心血全給了北圖,而北圖竟這樣待他。
那是我初訪北京🤼。待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北大讀研究生,便成了北觀場胡同那座四合院的常客。大舅媽看我來了,總是讓我陪著走出巷子,到王府井買點素鵝或別的熟食🖖🏽,再讓姥姥炒一盤白菜肉絲🤳🏽。聊起舊人舊事,大舅媽有說不完的好聽的故事🫳🏿。這也不奇怪,她就生活在“故事”之中🎖。屋子裏幾樣舊家具🕤,還是1928年潘夫人舉家南遷時留下的🧗🏻♂️,如一家人吃飯的方桌👐、靠椅、孫兒的書桌,都是觀堂的遺物🏄🏽。問及大舅的藏書,大表哥說,兩冊《永樂大典》🗾,“文革”前就捐了國家(入藏北圖)。“文革”抄家,則不知拿走多少🛥。“文革”後平反🚶🏻♀️,歸還抄家物品,北圖來人說,希望捐獻其中十九種古籍。大舅看了清單,表示同意,但唯有一件一定要歸還⏳。那是他當年在清華研究院所臨觀堂親校的明刻《水經註箋》(朱王孫本),書末有觀堂的長跋並兩方鈐印,乃是恩師留下的最珍貴的紀念☞:
……門人趙斐雲酷嗜校書,見余有此校,乃覓購朱王孫本,照臨一過,並囑識其顛末……然則斐雲以數月之力,為余校本留此副墨,亦未始非塵劫中一段因緣也📃。丁卯二月十八日雪霽後觀堂書。
周叔弢先生在給黃裳先生的信裏🤾🏽♂️,曾這麽評價大舅的成就〰️:“斐雲版本目錄之學,既博且精📁,當代一人➿,當之無愧🍤。我獨重視斐雲關於北京圖書館善本書庫之建立和發展🤸🏼,厥功至偉。庫中之書👧,絕大部分是斐雲親自采訪和收集,可以說無斐雲即無北圖善本書庫,不為過譽。斐雲在地下室中,一桌一椅未移寸步,數十年如一日,忠於書庫……其愛書之篤🚴🏽♂️,不亞其訪書之勤。嘗謂余曰,我一日不死,必護持庫中書不使受委屈。我死則不遑計及矣🖐🏻。其誌甚壯,其言甚哀🧛🏼。”
是的,其誌甚壯🤽🏼♂️,其言甚哀👎🏼。大舅對歷史上無數珍藏的損毀散失,文化的衰敗,風雨飄搖,太了解了。那年6月🍟,觀堂先生自沉昆明湖🧖🏿♀️,去得如此“平靜、從容👰♀️、高峻”(王文耀先生語)——那天,他曾四處找尋;而後🧔🏿,整理出版恩師的遺著🧜🏽,編撰年譜,一步步走來,不負其厚望🏮。觀堂的誌與哀,又何嘗不是他的誌與哀呢🧑🏿🍼?
轉自 東方早報 2010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