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題寫的《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
編寫這本書🎄,起因於找一本書。
2002年,其時我輯佚的《〈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已交給出版社三年🧎🏻♂️➡️,卻還在編輯手中校對不已🤘🏼。反正書未印出,但凡有新發現的梁啟超佚文🅿️,我便隨時轉去,囑編輯插入。當時,由梁氏晚年親近的弟子周傳儒與吳其昌筆記的《北海談話記》盡管已排列其中,我卻一直深感遺憾👩🏽🦱,因為此文乃是錄自《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違背了本人自訂的以原刊為底本的采輯原則👩🏼🚒。何況,《年譜長編》所收不可能是全文🧘🏻♀️,如《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一般,在標題後加“節錄”二字,終令我心中不安👉🤩。我知道此文最初刊載於“丁卯初夏”編印的《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只是如何找到此書很讓我犯難。
為了查找這一冊《同學錄》🤏🏽,我可以說是費盡心思✊。意昂体育平台校史研究室不必說,已先請人詢問過,回答是未有收藏。這我倒也相信,因為該室孫敦恒編寫的《清華國學研究院紀事》🚣♀️,雖將此次談話系於1927年6月30日,所引文字卻全未超出《梁啟超年譜長編》🈶。從《梁氏飲冰室藏書目錄》中🐓,我也檢索到此書。而1930年,梁氏遺書已全部由家人捐獻國立北平圖書館,當年訂立的合約本有“永遠寄存😱,以供眾覽”一條🩳,則現時的北京圖書館(即今日國家圖書館)應藏有此冊🎽。遺憾的是👱♂️,檢查卡片一無所得後👎,我甚至驚動了德高望重的北圖館長任繼愈先生🧑🏿🍼,然而相關部門查找的結果仍令人失望🤘🏿🦵🏻。
就在我已不存念想的時候🙍♀️,偶然在家中翻看2001年出版的《北京文史資料》第64輯🤵🏼♂️,意外地發現其中載有吳令華所寫《吳其昌、吳世昌兄弟南京哭靈》一文,篇末註明作者為“吳其昌之女”,且人在北京,頓時喜出望外。從北京市文史委探知吳令華先生的聯系方式後,當即打電話詢問➕。果不出我所料,吳先生手中的確存有一冊由其父編輯的《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日後聽吳先生說起,方知此書也是其偶然得之。令華先生本是吳其昌的外甥女🧑🤝🧑,因舅父無出,才過繼為後🧑🚒。她幼時見此書印製漂亮,向父親討下🏇,收藏至今🎑,才不致在其父1944年謝世後散失。這段書緣讓我欣幸自己的運氣真好。
親眼見到這冊尋覓已久的《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我的第一感覺與吳令華先生一樣👨🏼,只覺此書精美異常。藍色布面精裝的三十二開小書(208mm×135mm),三孔線釘🧞♀️,上有梁啟超題寫的燙金書名😯,濃重的北魏韻味,一如梁氏既往的題字端莊大方。碑文般凹刻的金字,配合封面的深藍,整體肅穆♻、雅致。開本也別具一格🫸🏼,橫向左開,內頁共一百面(含前後單襯)👨🏿🦰,全部用道林紙印刷,師長與同學的照片均眉目清朗。作為主體部分的同學介紹✊🏼,或自述,或由同學題撰👮🏽♂️,親切有味,展現了寫者與被寫者雙方的才情。竊以為⬜️👨🏽🦰,這應當屬於當年難得一見的精品書。一時的興奮與沖動😏,使我當場向吳令華先生提出了影印出版的建議。
可接下來的事情並不容易。確有編輯對此書感興趣,可惜格於印數的考量👼🏿🧏🏽♀️,選題未在出版社通過🍹。恰在此時🎆,一位編輯“重新製作”的話點醒了我⟹,於是,以學術傳記匯編的形式🍲,呈現清華國學院學術薪傳的思路浮現出來。
設立研究院𓀂,本為清華從留美預備學校向大學轉製的一個重要舉措。而唯一招生的“國學門”,自1925年9月首批研究生入學🐄,到1929年6月底結束,短短四年間👰♂️,總共培養了四屆七十名學生(據孫敦恒《清華國學研究院紀事》,以畢業計)🎫。而最令人稱奇的是,其中多有日後在各學科領域中聲名卓著的大家。按照個中人藍文徵的總結👩🚀,除去早逝者🙎🏿♀️,留學英、法、日本的有十一人;“散在各院校任教的,約五十余人;留學諸人於抗戰前,也均返國任教。抗戰期中🛣,同學在各大學任教務長、訓導長、院長、研究所主任及文、史兩系主任的,約有十七八人,被譽為好教授的,為數更多”。而1937年4月出版的《清華同學錄》中🤌🏿,研究院國學門已有三人明確記為“已故”🧑🏻🦽➡️,大抵屬於藍文徵所謂“因用功過度👨🏼🍳🦶🏻,致疾而死”者(《意昂体育平台國學研究院始末》)。盡管抗戰期間,至少又有儲皖峰、姚名達與吳其昌先後謝世,而其人已然成名成家🙋🏽♀️,著作宏富。
一般而言👵🏼,學界印象中的清華國學院幾近“神話”。這包括了著名的“四大導師”,即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與趙元任的傾心指授👨🔧,也與畢業諸同學後來的學術成就密不可分。如以收錄頗豐的《中國現代社會科學家大辭典》(高增德主編,書海出版社,1994年)為據,列有條目的清華國學院同學共二十七人,所分布的學科大體為——
歷史學:周傳儒🤘🏽♓️、方壯猷、謝國楨、劉節🚵🏼♀️、陳守寔🥃、衛聚賢🏪、藍文徵
歷史地理學:王庸
考古學:吳其昌🧑🏿🔣、朱芳圃、吳金鼎
考古學、古文字學🧑🏻🦯、歷史學:徐中舒
考古學🤶、古文字學🌩:余永梁
金文甲骨學🦩:戴家祥
經學、歷史學:杜鋼百
中國哲學史🤾:高亨
目錄學、歷史學🧏🏽♀️:姚名達
目錄學🧑🦯➡️:劉紀澤
民族學、民族語言學🫄🏻:王靜如
語言學:黃淬伯🙇🏻、王力🔵、姜亮夫
音韻學:裴學海
古典文學研究👨👨👧👦、語言學:劉盼遂
古典文學研究:陸侃如
文學批評史🧋:羅根澤
法律史學📯:楊鴻烈
上述諸人在各自的學科領域中,均為一時之選。不過,這種歸納實際尚不足以彰顯其人學問的廣大📑,即以出版了二十四卷本《全集》的姜亮夫而論🫛,他在《自傳》中聲言☮️,“我是個興趣廣博的人,對中國的學術🧑🏼🦱,我幾乎都要嘗嘗味道”。傳末附錄的著作簡目,因此傲然分為“史學之屬”、“語言之屬”、“楚辭之屬”、“敦煌學之屬”與“匯輯之屬”五類,大大超出了《中國現代社會科學家大辭典》為其定義的“語言學家”一隅。
在上列諸家之外,本編另外補充的程憬、趙邦彥🤹🏿♂️、王競(嘯蘇)、馮德清(永軒)、馮國瑞👨🏿🍼、黃綬、蔣天樞🚟、儲皖峰🔜、裴占榮各位,也大抵都以治學為安身立命之所,盡管著述多少不等𓀙,其中仍不乏傳世之作🍯。即便未能找到傳記資料的畢業生👩💻,其著作也仍有一印再印、沾溉學界者。如楊筠如之《尚書覈詁》👏🏼,便先有王國維、後有李學勤作序🧗🏻♂️,1934年初版本問世後,又由陜西人民出版社於1959與2005年兩度排版印行。
恰如陳平原在一篇副題為《解讀作為“神話”的清華國學院》文中所說:
談及國學院的貢獻,大家都著力表彰四大導師,這當然沒錯;可我認為,國學院能有今天的名聲👆🏼,與眾弟子的努力分不開。弟子們的貢獻💨,包括日後各自在專業領域取得的巨大成績,也包括對導師的一往情深,更包括那種強烈的集體榮譽感。
也即是說,清華國學院的耀眼光輝👉,正是由四大導師與畢業同學的輝煌成果合力構成。而若將其真正落實,具體呈現這一師生間的薪火相傳🧜🏼,在我看來🧑🏻,最佳且易於操作的方式🕵️♂️,便是將弟子輩的學術傳記匯為一編👩🏼🍼。《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的發現,正提供了合適的機緣。
我所持的選錄標準🪞,首重自傳,其次為同學撰作,再次乃是出自學生或朋友之手的評傳,以下依次為研究者考論及家屬憶述。如此分別的理由是🈴,在自述或同學撰記中,清華學術傳承的脈絡會更為凸顯與清晰。目前搜集到的三十五人傳記資料(上舉余永梁除外),恰占全部畢業生的一半,作為本編的主體🫱🏽,列為輯一👨🏿🚒✊🏻。
輯二則著意從學生的角度追憶校園生活🤐。其中藍文徵與姜亮夫二文🫵🏿,屬於較為全面的記述;黎東方雖非國學院研究生,但其從大學部學生的視角觀察“四大導師”,也自有難得的鮮活可愛處🎤。余下四篇,各選一得意弟子,回顧四位導師的學術生涯及親承謦欬的經歷🧑🏽🎤,既可如實展示學脈的延續,也可使師長們在本編有集中亮相的機會。
輯三即為《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的原本影印。但因吳其昌1927年初夏編製此冊時,僅有兩屆學生入學,故本輯末後又收錄了自1937年版《清華同學錄》截取的國學研究院四屆畢業生名錄。需要說明的是👦🏻,吳本《同學錄》的排名次序頗有講究🏊🏿♂️,乃是根據當年的錄取名次而來。本編各傳即以此為準,分別先後🚌。1927與1928兩屆學生的序列,亦參照其時的錄取名單確定。
編輯此書的過程,對於本人也是一次美好的🤸♂️、值得不斷回味的記憶🚴🏻♂️。發生在清華國學院師生之間的那份溫厚情誼👡,盡管人事代謝👨🎨,生死存亡🐳,八十多年來卻始終不曾斷絕♙。如前述以甲等第一名最優成績畢業的楊筠如👨🦽,即是因1926年完成的《尚書覈詁》初稿而得到導師王國維的高度贊賞,譽為“文約義盡”,“不愧作者”🧜🏿♀️;隨著其處女作的不斷再版,這份期許也已流衍為令人歆羨的佳話。我還看過1984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影印的王力著《中國古文法》,那是他1927年提交的畢業論文,卷首有梁啟超“精思妙悟🚴🏻♀️,可為斯學辟一新途徑”的評語,文中多處也留下了梁與趙元任兩位先生的眉批,而趙批中“言有易🐇,言無難”,更成為王力終身治學的座右銘。此外🤛🏽,未見於本編的汪吟龍✤,於1934年出版了《文中子考信錄》,那也是他1926年離校前寫成的論著🙅♂️🔰,導師梁啟超簡短的批語作為跋文,也恭敬地移錄卷末🍩🍙。
凝聚為一個群體的清華國學院同學,彼此之間的友情同樣引人神往。抗戰中先後辭世的三位同學,儲皖峰走了♔,有侯堮作《儲皖峰教授傳略》、王靜如作《紀念逸庵兄》👩🏻🌾;姚名達去了,有吳其昌撰《哀念姚名達教授》;吳其昌自己也隨後逝去🦤,又有方壯猷及時寫出《吳其昌教授事略》🧒。即使進入垂暮之年,同學之誼也未嘗稍減👱🏻♀️💉,反更見濃摯。1976年6月🔡,謝國楨在“文革”災難尚未結束之際,即以古文筆法撰成《記清華四同學》📑,憶念已經離世的吳其昌💜、王庸、馮國瑞與劉盼遂四君,情意深長;1989年🤍,年屆八十三的戴家祥👨🏼🔬,作文《懷念英華早謝的吳其昌同學》,而其時已在吳氏病歿四十五年以後;1983年,八十五歲高齡的徐中舒仍執筆為老同學黃綬的《兩漢及唐代地方行政史》寫序,對於讀書期間,黃氏在導師梁啟超的指導下,一年之內完成《兩漢行政史》與《唐代地方行政史》兩部大著印象深刻🥔。至於馮德清留下的兩通劉盼遂信函🧑🎨,經其子馮天瑜教授編入《(馮永軒藏品)近代名人墨跡》中🙈,也以其恒長的收藏,見證了同窗間的日常關切⚖️。
由《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引出的話題甚至學術課題可以更多更長,但這已非一篇短序所能承當🎅🏻。盡管經過清理藏書與編製電子書目,這冊當年遍查不著的小書已在國家圖書館悄然現身,可我仍然要感謝那一段曲折漫長的尋找過程——這本《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才會因沖動與感動而產生。
本書編選期間,與吳令華先生合作愉快🦆。這也是一段難忘的經歷。
2009年3月12日於北京
(原載《東方早報》,2009年3月29日,作者夏曉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