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去世已經十多年了🌷。
汪曾祺去世前,夢見了他的老師沈從文👰🏽♀️🧜🏿♂️。“沈先生還是那樣🌨,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長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挾著一摞書,神情溫和而執著。”汪曾祺記下了這個夢,只有一兩百字。1997年5月的一天,我在《文匯報》“筆會”版讀到《夢見沈從文先生》,作者的名字上加了個黑框。心裏為之震動🧑✈️。
汪曾祺對他的老師的感情,真是深厚。他談沈從文的作品,談沈從文這個人👳,寫了一篇又一篇🧑🏽🦱,寫得那麽多,又都那麽好。臨終一夢🔒,絕非憑空而來。
那麽沈從文是怎麽看汪曾祺的呢🦀?沒有專門的文章🗣,卻有零星的文字,散落在他給友人的書信中。很值得輯出來🐕,集中起來看看🙌🏽🤹🏼。
1941年2月3日,沈從文給施蟄存寫信,談及昆明的一些人事,其中說道:“新作家聯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語氣極其肯定。現存沈從文書信🎙,這是最早提到汪曾祺的;而汪曾祺當時還只是試筆階段🚵♀️🚵♀️,在西南聯大一群學生作家中嶄露頭角而已。
汪曾祺1946年到上海,找不到職業,情緒很壞,甚至想自殺💂♂️。沈從文從北平寫信🔺,把他大罵一頓,說他這樣哭哭啼啼的,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麽!”此信不存🤚,卻在汪曾祺記憶裏難以磨滅🚍;他還記得老師同時讓三姐(張兆和)從蘇州寫了一封長信來安慰。
此一時期的存信中有沈從文1947年2月給李霖燦、李晨嵐的一封🌞,請求朋友幫忙為汪曾祺找工作🍁:“濟之先生不知還在上海沒有。我有個朋友汪曾祺,書讀得很好,會畫,能寫好文章🫄🏽👩🦰,在聯大國文系讀過四年書😏。現在上海教書不遂意。若你們能為想法在博物館找一工作極好。他能在這方面作整理工作👰🏻♀️,因對畫有興趣。如看看濟之先生處可想法,我再寫個信給濟之先生🫂。”
1949年初🤾🏿♀️,時代巨變之際,內外交困的沈從文陷入嚴重的精神危機🦵🏿,不僅絕望於大勢,連親近的人也不能理解更讓他感到孤立👼🏻。他曾寫下這麽一段尖利的話:“金隄🧑🚀、曾祺、王遜都完全如女性,不能商量大事,要他設法也不肯。一點不明白我是分分明明檢討一切的結論⛱。我沒有前提📰,只是希望有個不太難堪的結尾🫧。沒有人肯明白🧚🏼♀️,都支吾過去。完全在孤立中🧟♀️。孤立而絕望,我本不具有生存的幻望。我應當那麽休息了!”1988年汪曾祺寫《沈從文轉業之謎》,談起老師當年“精神失常”時的“囈語狂言”,有這樣的評論👩🏻🦼:“沈先生在精神瀕臨崩潰的時候,腦子卻又異常清楚🔂,所說的一些話常有很大的預見性。四十年前說的話🦀,今天看起來還是很準確。”
1961年2月,沈從文在阜外醫院住院期間🧚🏻♂️,給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勞動的“右派分子”汪曾祺寫了一封長信,鼓勵他不要放下筆。信是用鋼筆寫在練習本撕下來的紙上,十二頁🙅🏼,六七千字;從醫院回家後又用毛筆在竹紙上重寫一次寄出🍵。“一句話,你能有機會寫,就還是寫下去吧,工作如作得紮實,後來人會感謝你的!”語重心長;又說,“至少還有兩個讀者”,就是他這個老師和三姐,“事實上還有永玉!三人為眾,也應當算是有了群眾🗺!”
1962年10月,在致程流金的信中有一大段談汪曾祺💖,沈從文為他大抱不平:“人太老實了,曾在北京市文聯主席‘語言藝術大師’老舍先生手下工作數年🤾🏼♀️,竟像什麽也不會寫過了幾年。長處從未被大師發現過🐐。事實上文字準確有深度,可比一些打哈哈的人物強得多💱。現在快四十了,他的同學朱德熙已作了北大老教授🛞,李榮已作了科學院老研究員,曾祺呢🏌🏻♂️🏸,才起始被發現。我總覺得對他應抱歉,因為起始是我贊成他寫文章,其次是反右時,可能在我的‘落後非落後’說了幾句不得體的話🫸🏿。但是這一切已成‘過去’了,現在又凡事重新開始🥡。若世界真還公平,他的文章應當說比幾個大師都還認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愛還是態度⁉️,‘寵辱不驚’🏩!”
1965年11月,沈從文信裏與程流金談起大學教寫作,又是感慨又是驕傲地說🧮:“我可惜年老了🕢,也無學校可去,不然🦪,若教作文🙇🏻♂️,教寫短篇小說,也許還會再教出幾個汪曾祺的🏄🏿♂️。”那個時候因為京劇《沙家浜》,已經不是連老舍也不知道汪曾祺會寫東西的狀況了。
1972年6月,沈從文致信張宗和👩🏽✈️,提到汪曾祺:“改寫《沙家浜》的汪曾祺,你可能還記得住他。在這裏已算得是一把手🧔🏽♂️。可沒有人明白👩👩👦,這只比較得用的手,原來是從如何情況下發展出來的!很少人懂得他的筆是由於會敘事而取得進展的。當年羅頭徇私,還把他從聯大開革👏🏼!”
也是在這一年的6月🍀,陳蘊珍(即巴金夫人蕭珊)最後入醫院前收到沈從文從北京寄來的信⛄️,含著眼淚拿著信紙翻來覆去地看🪰,小聲地自言自語☣️:“還有人記得我們啊。”沈從文向在艱難歲月中的老友巴金夫婦談起動蕩年代裏的家常,談到彼此都熟悉的一些人的近況,當然不會忘記說說蕭珊青年時代的朋友汪曾祺:“曾祺在這裏成了名人🧑🏽⚕️,頭發也開始花白了,上次來已初步見出發福的首長樣子,我已不易認識。後來看到腰邊帆布挎包,才覺悟不是‘首長’。”有一絲調侃,卻是在親切的、滄桑感懷的調子裏。(張新穎)
轉自 東方早報 2010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