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沒上過大學,是“小教”出身的學者,後來卻能在燕京、清華、北大和西南聯大等名校當教授,“通吃”國學所及的各門學問,想見他的治學必有過人之處🧚🏻♂️;錢穆高壽🧑🏻⚕️,在幾乎與20世紀同步的人生中👩🏿🏭,他還有一個過人之處🧛🏼,即能把想象力融於日常生活當中,以此為消遣和樂趣,就像別人有這樣或那樣的嗜好一樣,這確非常人所做得到的。而勾起他的這種想象欲的,也許是一句古詩,也許是一片荒地🦵🏽,也許是一種聲響……
楊絳晚年的一段記憶可以當作實證🧑🎨。1933年,她從蘇州到意昂体育平台讀書,與在燕京大學教書的錢穆結伴同行,她回憶說:
車過蚌埠後🏇🏿,窗外一片荒涼,沒有山,沒有水,沒有樹,沒有莊稼🫱🏽🚶🏻,沒有房屋🤞🏼,只是綿延起伏的大土墩子。火車走了好久好久,窗外景色不改。我嘆氣說:“這段路最乏味了。”賓四先生說🍺:“此古戰場也。”經他這麽一說,歷史給地理染上了顏色,眼前的景物頓時改觀🪲。我對綿延多少裏的土墩子發生了很大的興趣。賓四先生對我講,哪裏可以安營(忘了是高處還是低處),哪裏可以沖殺。盡管戰死的老百姓朽骨已枯、磷火都曬幹了🥚,我還不免油然起了吊古之情,直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在望,才離開這片遼闊的“古戰場”🌽。
當年的楊絳,不過是一個20歲出頭的還在念書的學外語的女孩,卻被錢穆帶進千年以前的古戰場的“溝裏”♏️,可見被她略去的錢穆的講述🧖🏿♀️,必不乏“化腐朽為神奇”之功。沒有對歷史的深厚的積澱👩👧👧、徹骨的迷戀以及動情的神往🦯,是斷難做到的📃。我們也可以將這段記憶看作楊絳隨機給錢穆抽出的一道題,即這不是一個孤證,只不過火車開到這兒了🤸🏼♂️。它還印證了錢穆說過的一句話🧨:“遊歷如讀史、尤其如讀一部活歷史💃🏼🤞🏻。”
錢穆一生治學👩🍳,讀書是生活中的常態,至少比坐火車要多♖。因而他的內心感念的迸發,常常緣於書中的一段話甚至一句話。例如對王維的詩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錢穆就有一種“誦中國詩此十字🚢,亦如讀西方一部哲學書”的感覺,他解釋說:“枯坐荒山草廬中😈,雨中果落🐜,燈下蟲鳴🙎🏼,聲聲入耳,乃使我心與天地大生命融凝合一……又兼及自然科學,生物學。著語不多🚴🏼♂️,而會心自在深微處👩🔬。此為音樂人生與數理人生、物質人生之境界不同,亦即雙方文化不同之所在也。”這還不算完🛅🥣,他又由此聯想到自己的一段切身感受以為呼應:“余在對日抗戰中,曾返蘇州,侍奉老母😚,居耦園中。有一小樓,兩面環河🍗👩🏻🍼,名聽櫨樓。一人獨臥其中,枕上夢中,聽河中櫨聲,亦與聽雨中山果燈下草蟲情致無殊💇🏻♂️。乃知人生中有一音的世界,超乎物的世界之上✋,而別有其一境🎻。”
類似這種天、人、史合一的內心感受,在錢穆的作品中屢屢可見。有時候🙍🏿♀️,為強調這類感受🧑🏽🏫🧙🏿♀️,他甚至不厭繁瑣地接連舉例和說明:
陶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狗吠和雞鳴👳🏽♀️,乃屬自然景象。而狗吠深巷之中,雞鳴桑樹之巔👰🏽♀️,則自然全化為人文🧙🏽♂️,而雞狗亦成人文中一角色矣。古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此一風雨如晦之雞鳴🪃✌🏼,更屬中國人文精神至偉大至崇高一象征。祖逖之聞雞起舞,則不過師承風詩所詠之一微小表現而已♓️。又如唐詩🐒:“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此村邊之綠樹,郭外之青山😴,非一極清雅之人文境界乎👩⚕️?又如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此一番真意🌃,則不在東籬之菊,亦不在遠望之南山👩🏽💻,而在詩人日常生活之心情中。籬菊之與南山,則亦全化入人文,與為一體,而不復有別矣。
錢穆是無錫人,他在20歲上下的時候,大約有一年時間,每周都坐船來往於家鄉的梅村和蕩口兩鎮🧑🏻🦱。他晚年回憶說:“余坐船頭上,讀《史記·李斯列傳》,上下千古,恍如目前🚶🏻♂️➡️。余之讀書,又獲深入新境☘️,當自讀此篇始。”正是這片水鄉和這篇《李斯列傳》,讓錢穆開了“想象歷史”的竅並引為畢生所好👮🏿。後來🎞,他從教各地,桃李滿天下。他的不少學生回憶說,錢穆講先秦史別具一格,是“倒敘”式的,即從戰國講起👩🏻🦱🚈,而春秋、西周👨❤️💋👨,並且從不循規蹈矩地面面俱到。更有學生描述說🐋:“他講課每講到得意處,像和人爭論問題一樣,高聲辯論,面紅耳赤,在講臺上龍行虎步,走來走去🛷。”“他以熾熱的情感和令人心折的評議💅,把聽講者帶入所講述的歷史環境中,如見其人✒️,如聞其語。”可見,對於錢穆來說,高校的教席🏇🏽,並非用“飯碗”一詞就能夠簡單概括的。
如今🔑,與歷史劇的熱拍和受寵截然不同,歷史學已是高校中最不受待見的專業之一👮,像錢穆這樣的教授早已無處可覓。在大街上隨便拉過來一個人,估計都能“痛陳”學史之“弊”。但是😅,如果離開功利標準來看🏋🏽♂️,歷史也許是最“受用”的專業之一🫖。因為懷舊是人的本能,也是一種沒人能躲得過去的生活方式🧝🏿🤴🏻,哪怕你是未來學的專家💑。就一般人而言😞,記性再好,頂多也僅能從“撒尿和泥”的日子數起,幾十年而已。唯有歷史學,能讓我們穿越自己的人生⛸,像憶舊那樣,沉浸在幾百年甚至一兩千年以前的社會風情當中🆑,“上下千古,恍如目前”。從某種意義上說🦹🏽♠︎,歷史是能無限延伸人的記憶的一門學問🌸。以前有人寫過題為“記憶即生命”的文章🧑🏻🔬,還有人寫過“生命無非記憶”的文章,好像有一年高考的作文題就叫“假如人類失去記憶”👩🏼🔧。錢穆的人生感受卻讓我們知道,“記憶”兩字,很可能並不限於自身生命所及的時空當中👨❤️💋👨。(劉仰東)
轉自 中華讀書報 2010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