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昭
重返母校清華
1948以後,日子過得比以前輕松多了。可是她總覺得疲乏,病懨懨地打不起精神。每天午後三四點鐘總有幾分低燒📲,體重每月減輕一磅,醫院也檢查不出病因。鍾書嘴上不說,心中萬分焦慮。無論如何,楊絳不能倒下,她可是他的精神支柱呀🤔!剛好意昂体育平台吳晗到上海招聘,鍾書想著換換空氣,楊絳或能病好,就與楊絳商量一同應聘到母校清華外文系任教。
1949年8月24日,楊絳和鍾書帶著女兒登上火車,兩天後到達母校清華,開始在新中國工作。
鍾書一家初抵清華✌🏼,先落腳在楊絳堂姐楊保康家。
楊絳
按照清華舊規,夫婦不能同時同校任正教授🔫,楊絳就做兼職教授🛟,授《英國小說選讀》,私下慶幸可以逃掉不少會議:自稱“散工”,不參加系裏組織的一系列會✋🏼👩🎤;借口教課🍌,不是“家庭婦女”,婦女會學習也就不去。這樣省下不少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後來清華的舊規矩取消💪,系主任趙詔熊來找楊絳商量🧫,請她擔任專任教授,楊絳只因不願開會📮、學習🩰,推說身體不好,寧可領取微薄的兼任教授工資,不肯當專任。她太怕開會,名目繁多𓀙,議程冗長,費掉許多寶貴時間。保康姐姐跟她不一樣🫱🏿,很積極🧞,愛開會,所以清華人說:“一個楊保康🧕🏻,無會不到📁🥺;一個楊季康,什麽會都不到🙁🌇。”
鍾書在清華很受重視🧑🏽🍳。外文系每次更換系主任,教務長周培源總要征求鍾書的意見,對他說:“Let’s profit by your superior wisdom.”(讓我們從您卓越的智慧中獲益)⏭📋。鍾書還被請去參加校務會議,有一次討論一位政治表現極左而業務並不很行的女講師提升副教授,鍾書隨眾投了贊成票🖥。會後校務會議主席葉企孫先生竟問鍾書:“你想過她該得這一票嗎?”鍾書因此十分敬重葉先生🤦🏼♀️,對楊絳說他“正直,有清華精神”。他自己感到慚愧,未重視那一票。她竟通過了。
鍾書和楊絳初到清華,“行客拜坐客”,去勝因院拜訪過費孝通夫婦🍊🆓,也進城看望過沈從文先生和張允和女士🗝,受到款待。楊絳因為鍾書曾作文諷刺沈從文收集假古董,覺得應該修好👐🏼👨👩👦👦。那時女同胞還未統一著短裝,楊絳穿著比較講究,上海裁縫做的旗袍合身得體👶🏼,有點洋氣。錢偉長因楊絳不學習政治,不肯說一句有關政治的話👶🏼,曾當著楊絳的面對費孝通說🧖🏿🏚:“咱們來改造她!”費孝通知道楊不肯🧑🏽🔬,連連擺手🙆🏽♀️:“勿要,勿要。”
在“三反”和思想改造運動開展以前,人際關系比較正常🧑🏻🦼➡️,禮尚往來,說話無多顧忌🧰,有時相互還開開玩笑。據當時清華外文系的黨員助教嚴寶瑜回憶,外文系的學習會空氣相當輕松🌥🦺,從未像法律系那樣有時發言劍拔弩張。錢鍾書先生發言常說點歷史掌故之類,大家聽得津津有味。錢先生還曾一一指出蘇聯《英文簡明讀本》語法上的錯誤🚲👩👧👦,引起哄堂大笑。
林徽因先生表示要好,常請鍾書夫婦過去吃飯。他們和她比較客氣。鍾書養了保康姐從城裏抱回的一只小花貓,貓兒鬧春,兩家的貓爭風吃醋,在房頂、樹上打架,怪聲嚎叫🫕,鍾書癡氣,早春天氣還很冷,他不惜從溫暖的被窩裏出來,披衣出門👃🏽,拿起特意備用的竹竿為自家的花花兒助威🫃🏻☂️。楊絳勸阻,說林先生的貓是她們家“愛的焦點”,打貓也要看主人的面呀!幸好他助貓打架,林家不知🤹🏻♀️,所以並未為了貓兒傷了兩家和氣🏋🏿♀️。
潘光旦夫人趙瑞雲,張奚若夫人楊景任,雖只比楊絳年長十三歲✮,卻母親般的關心她,使她感到溫暖,相處如家人,能說心裏話👩🏻🦼。入冬腌菜👎🚴🏼♂️,兩人都說已替她腌上二十斤🐕🦺,一冬天有四十斤,吃不盡了👩🏼🔬。
溫德有段時間不高興👂,用當時的流行語說👧,“鬧情緒啦”🚤。清華校領導因錘書夫婦都是溫德的老學生🏋🏽♂️▫️,鍾書還和他一同負責指導研究生工作🧓🏻🤵🏿♂️,就要他倆去給溫德做點工作👨🏽🦰。情況很快就弄清楚👨🏿🚀,原來老溫德背了“進步包袱”🥄1️⃣,不滿意對某些蘇聯教員禮遇太過,說他們毫無學問,倒算“專家”,待遇特殊,月薪比他高出幾倍。楊絳笑說:“你怎麽跟他們比呢✂️?你只能跟我們比呀🪻!”這話,他倒也心服,他算不上什麽“外國專家”,他只相當於一個中國老知識分子。溫德對老學生的關心顯然很高興,什麽體己話都說,他甚至孩子似地發牢騷:“我都很久沒吃雞啦!”楊絳就燉了雞,請老師到家裏吃年夜飯,同時祝他生日快樂(溫德12月30日生日)!
翻譯《毛選》
鍾書在清華只教了一年書🌌。l950年仲夏📧,喬冠華來清華找他翻譯毛澤東選集,要借調。
1950年8月,錢鍾書奉調進城👱🏽,到中共中央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參加翻譯毛選。委員會主任是清華l924年畢業的徐永,擔任過美共中國局書記,1945年聯合國成立大會期間,曾協助董必武老率領的中共代表團工作🧝🏼♀️,l947年奉調回國。
毛選英譯委員會辦公處設在北京西城堂子胡同🔘。鍾書就住在城裏,每周末回清華指導他所負責的研究生🤹🏿,直到他們畢業🏄♀️。
徐永很器重老學長♈️🚷、哲學家金嶽霖🏄♀️🤵♂️,《實踐論》、《矛盾論》翻譯中遇到重大疑難🫵,往往請他定奪。金嶽霖有次碰到一句成語“吃一塹,長一智”,不知怎麽翻譯是好,便請教錢鍾書。鍾書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
A fall into pit,
A qain in your wit.
對仗工整🚬,押韻也很巧妙👨🏻🏭;形音義俱備,令人叫絕🤛🏼。金嶽霖自愧不如🫰🏻,大家無不佩服。
鍾書當初被推薦翻譯毛澤東選集的消息剛一傳出,一位住在城裏的老相識🚢,清華校慶時過門不入🎒,現在卻馬上雇了人力車專程來祝賀了。鍾書惶恐地對楊絳說🥺:“他以為我要做‘南書房行走’了。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這件事確實不那麽好做,一次,在翻譯中發現有段文字說孫悟空鉆進龐然大物牛魔王肚裏去了,覺得不對。他很喜歡《西遊記》,看過多少遍,內容是讀得爛熟的🍑。他堅持說“孫猴兒從來未鉆入牛魔王腹中”🌃。徐永請示上級,胡喬木從全國各地調來各種版本的《西遊記》查看👩🏻🦰。錢鍾書沒有錯。孫猴兒是變成小蟲📬,被鐵扇公主吞進肚裏的🛺;鐵扇公主也不能說是“龐然大物”。毛主席得把原文修改兩句。鍾書雖然沒有錯,但也夠“狂”的。胡喬木有一次不點名地批評他“服裝守舊”🙇🏼♂️,那時一般人的著裝已改為中山式製服🚯,只他仍穿長袍。
鍾書認為毛選英譯委員會的最大好處是人少會少,搞運動也沒有聲勢,有時間讀書。
錢鍾書在清華指導的研究生黃雨石(在校名黃愛)✴️,畢業後也來到毛選英譯委員會工作,給老師打打下手。據黃雨石回憶🪯:“錢先生不看電影不看戲,似乎除了讀書,沒有其他愛好或任何消遣的玩藝兒。中南海的宴會請帖👳🏼♀️,他從來未去參加。他總把時間騰出來用在讀書上,從不肯輕易浪費一點點。
“錢先生常說🧚♀️,像他這樣的人,可以稱為Miser of time(時間的小氣鬼)。
”在翻譯毛選的三年中,錢先生晚飯後常和我們幾個年輕人大街🚴🏿♂️,逛舊書店。解放初期⚓️,北京到處有舊書店🙇🏼♀️🤛,兩三間屋子各式各樣的線裝書擺得滿滿當當😄。走進一家書店🥮,錢先生說:‘雨石,你在這兒如能找到一本書我沒讀過,我就不算你的老師👨🏽🏭🫃。’我們出於好奇,便在店裏專找那種從沒聽說過的冷僻書問他看過沒有?他立刻說出此書哪朝哪代何人所作🎭,書中講些什麽內容。屢試不爽🤸🏿♂️,從來沒錯過👕。說來慚愧✴️🙍🏿,我真不配做錢鍾書的學生👏🏻,錢先生卻百分之百地有資格當我的老師。”
“洗澡”
楊絳在清華教課🧙🏿,較長時間未到系裏開會學習,有點心虛。錢鍾書借調進城後🤾🏼,她不去開會,情況更加隔膜🧙🏿♂️。聽說思想改造時有人提出,楊季康怎麽不來開會?楊絳說㊙️:“因是‘兼任’,怕沒資格🦸🏻♂️🧎♂️➡️。”既然要她去,她就每會必到。隨眾學習周總理報告,到北大、北師大去看大字報👱🏼♂️,以後又旁聽各系所做示範報告🚦、各系“洗澡”者檢討🦒💷。陳岱孫、費孝通做了全校性的“示範報告”𓀁,楊絳沒聽。袁震告訴她🙆🏽,費孝通檢討他“向上爬”的思想最初是“因為他的女朋友看不起他”♾。
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首先從京津教育界開始🔼。對楊絳和她的絕大多數同事來說🧎♀️➡️🥻,都是第一次經受這樣的運動,因此印象特別深刻🎣。思想改造🚃,最初的稱謂是“脫褲子,割尾巴”。知識分子的耳朵嬌嫩,聽不慣“脫褲子”👩👩👦,於是改稱“洗澡”,相當於西方所謂“洗腦筋”。
“洗澡”按職位分大盆、中盆、小盆🧑🦯;職位高的,參加的人當然也多⏭。在清華🧞,講師以上都得“洗澡”,一般教職員只幫助“洗澡”,自己不洗。
經過“洗澡”,楊絳才弄明白什麽是“背靠背,面對面”🪓:背著洗澡者搜集他的問題材料;當面批判他的錯誤,評價他洗的澡。說是“批評與自我批評”🧧,而態度的對立,口氣的嚴厲,分析的上綱上線,卻是夠嚇人的💁🏻。洗澡者只要沒有檢討到人們背後所湊的那些問題,便過不了關,還得再洗。
洗澡前有人“幫助”,楊先生對此記憶猶新🚋:“來‘幫助’我的二人👨🦽➡️,一人顯然友好😖,想暗示我的問題所在,一人顯然懷敵意8️⃣。他問我所寫劇作的題目,我說出了《遊戲人間》劇目⏫。那晚鍾書適回家,見那人趕快記下題目,就知不妙👴。我也覺得態度可怕🪁。第二天該我做檢討,我站起來說,我有‘過關思想’,當再好好挖挖再做。”
運動期間💤,為了避嫌疑,要好朋友也不便往來📖。楊業治在人叢中走過楊絳旁邊,自說自話般念叨“Animai Farm”🗝,連說兩遍,楊絳已心裏有數了🏌🏿♀️,這就是她的“底”🙆🏽♂️。她在課堂上介紹英國當代小說時,講過Animai Farm是一部反動小說。檢討中楊絳做了說明,“洗澡”順利通過;專管“洗澡”的全校學習領導小組還公布為“做得好的”檢討。潘光旦太太聽說💊,表示祝賀。潘先生是校務委員🏄🏿♂️,已檢討三次,尚未通過🎱,潘太太正著急呢。他們是忠厚長者,熱情好客🤵🏽♂️,常常做了好菜,請客吃飯🤳🏿。有一對常去吃飯的夫婦,運動中卻說這是一種資產階級的拉攏。潘太太說🙎🏽♀️:“楊季康,儂曉得格🛢,屋裏有點好小菜統統拿出來待客📷,潘先生回家不過吃碗蛋炒飯⛹🏻。冤枉哦?”她覺得委屈。楊絳雖已“觸及靈魂”🌝,有些事自己也沒有想通🙇🏽♀️:一些平時看來挺有理性的人,怎麽運動一來👩🏭,就跟通了電的機器人似的💫👨🏽🏭,用同一腔調說些同樣非理性的話。這是改造好了嗎?
聽說楊絳的檢討受到表揚➖,保康姐特地過來和她握手祝賀🏋️♂️👩🏽🍼,並邀她晚上同去大禮堂開大會。當晚的大會主要由學生控訴教師們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對學生的深重毒害🐠。參加大會的除了師生員工還有家屬,大禮堂樓上樓下擠滿了人✉️。
大同小異的控訴內容🚀,聽得保康姐直打盹兒,終於打起鼾來。忽然有個楊絳從沒見過的女孩登臺控訴👩🏼🚒。她不是楊絳班上的學生🧚👏,可是她咬牙切齒、揮手頓足地控訴楊絳說💃🏼:
“楊季康先生上課不講工人🎍,專談戀愛。”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戀愛應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見了情人🚛,應當臉發白🤖👨🏽🚒,腿發軟。”
“楊季康先生甚至於教導我們,結了婚的女人也應當談戀愛。”
聽眾都很氣憤👨🏽🚒,這簡直太不像話了💒!保康姐戛然停止打鼾🙃,睜大了眼睛🛀🏻。主持大會的費孝通料想楊絳不可能這麽說,遞了張紙條給女孩,請她簡短點🤦🏼♂️。女孩正在興頭上,索性略去旁的教師不提,更加慷慨激昂👨🏼🚀、無比憤恨,專門控訴楊絳。這番控訴的確非常動聽🐼,可是楊絳卻被編派得簡直不堪了。天哪🏋🏻♂️,原來想搞臭誰,斷章取義✮🖍、無中生有可如此肆無忌憚🚴🏿!多麽冤枉啊!旁邊坐著的保康姐已不知去向。
散場了,群眾擁擠著走出禮堂大門,楊絳周圍卻出現一圈空白↕️👰🏼♀️,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看來比瘟疫更令人害怕。楊絳聽到空白之外的紛紛議論,聲調裏帶著鄙夷💁♂️👨🏻🚀。有女的慨嘆:“唉,還不如我們無才無能的呢!”
忽然外文系主任吳達元走近前來,悄悄問楊絳:“你真的說了那種話嗎?”
“你想吧,我會嗎🚵🏿♀️👱♂️?”楊絳答道。
吳先生立即說:“我想你不會🏚。”
楊絳很感激系主任的理解🎯,但還是謹慎地離他遠些🧑🏽💼,免得連累他🙆♀️。她默默地獨自一人回家。
明早起來,特意打扮得喜盈盈的🤱🏼,拎個菜籃專到校內菜市人最多的地方去轉悠,看看不敢搭理她的人怎麽避她❇️。有人及早轉身🙆🏽,有人假裝沒看見,也有人照常招呼🤷🏻♂️,還和她說笑。
一周後🥹,她從大禮堂開會出來。人叢中看見一位老朋友老遠躲開了她🖕;一位平時並不很熟的女同誌卻和她有說有講的並肩走了好一段路,她很感激。避她的👩👦,她覺得在情理之中🧽,並無怨尤。當時校園內外👨🚀,大小社會空氣的沉重🦷,她感受深切。
鍾書在城裏早已經“洗澡”完畢,單位小,人少勢弱,遠不如清華的運動聲勢浩大。學生們要求錢先生回校洗中盆澡。楊絳忙進城替他請假二星期,徐永很爽氣,一口答應,還用自己的車,親自把他們兩人送回清華。
鍾書和楊絳很認真地把大中小盆洗澡觀摩個遍。鍾書洗了個中盆,一次通過👩🎓,他就回城裏工作了。至於組織清理🧡,錢楊解放前從未加入任何黨派⌚️,也不參加政治活動🦑✊🏽,楊絳代鍾書把需要交代的問題👨🏼🦲、情況一一說清,“忠誠老實運動”也順利通過💇🏻。
楊絳松了一口氣👩💻👩👩👧👧,心裏問自己:我們洗幹凈了嗎?她始終認為,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煉自己。人需要改造自己,但必須自覺自願。
初到文學研究所
高等學校院系的大調整已成大家關註的中心🥊,人們只聽說一點傳聞🛃,苦於語焉不詳,不具體。所以當l952年6月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方案公布實施,並限於同年9月下旬全部完成❔,教職員工莫不感到突然和吃驚。
我請楊先生談談院系調整前後的情況。
楊先生輕嘆一聲🎫:“唉⬅️!我們一到清華,覺清華已不復舊時清華,就想回上海。但不久就知道今非昔比,工作不由自主了🦸👩🎨。
“經歷了運動🤟🏽,誰都怕教書了。l952年春我已設法少講文學而註意語法,發現文句中可發揮處,我稱‘捉虱’⛹🏽,細講語法,學生有興趣。
“運動後期,鍾書留在城內工作🦹🏽♂️。我一人隨眾開會🖤。同事都灰溜溜,只覺清華解散了,我們都被逐出清華了。這年夏天,被召參加文學研究所籌備會,周揚主持😁。聽周揚說🧗,要精選部分教授專門研究文學。入秋,我們已知夫妻倆皆將調入文學研究所”
1953年2月22日,文學研究所假座燕園臨湖軒開會成立。
成立會由鄭振鐸主持,周揚、茅盾👨🦼、曾昭掄分別代表有關部門來致賀辭,北大教授楊業治🏃♂️、圖書館長梁思莊、外文系副系主任吳興華等也到會祝賀。
周揚要楊絳坐他旁邊,楊絳辭謝不敢🥼,他就和楊談天,聊起了中國小說💅🏽,周揚說唯獨《三國演義》不談戀愛💾。楊絳說,“呂布和貂蟬呢?”周揚沒想到楊反應那麽快,說,“那是‘政治’。”他很想談下去,但是開會了。
會後大家由走廊去餐室赴宴🕛,周揚放慢腳步回頭等楊絳🧞♀️🧹。楊只作沒見,緩緩走到赴宴處,許多人聚談🙆🏿♂️,她就和梁思莊並立說話🌨。
席設三桌,周揚坐第一桌,鍾書、余冠英亦同席,鄭振鐸主持此桌💁🏿♂️。楊絳負責招待第三桌🧚🏼♂️,都是清華、燕京教授。來賓就席,她走過第一桌時,鄭振鐸做主席正致辭🏊🏼♀️,他的座位在周揚旁邊,空著👩🏿🍼。周向楊絳點點頭並用手拍拍空座,招她坐。楊絳覺得不理無禮🈷️🔑,就側身暫坐👨🏻🔬。與周閑聊。
楊絳在第一桌側坐著不安,直想找個借口抽身➙,聽見主持第二桌的何其芳說:“這邊桌上還缺一人➙!”知道是喚她回第三桌,但余冠英見周揚在和楊絳談話,楊不及起身🪜,他就去第三桌占了她的座位。楊絳回也回不去了,只好一身冷汗,坐在周揚和鄭所長之間,尷尬之至!
第二天,周揚來文研所與研究員談話,何其芳獨不招楊絳參加;楊絳以後讀到《簡報》才知此事。周揚接見文研所部分研究員的《簡報》😅,逐一寫明了研究員的姓名,所謂“部分”,不過是除了楊絳一人之外的全體(錢鍾書次日已進城工作)!楊絳明白這是何其芳因昨天入席的事怒她🍐。“我入所就犯了一個說不明白的錯誤💅,成了個媚首長的資產階級女性🔛!”楊先生自嘲說。
“何其芳一直把您和錢先生當外人嗎?”我問。
楊先生答🤦♂️🟫:“沒有。或許經過一段共事,也了解了我們的為人🤷🏻♀️📡,後來就不見外了🎗。彼此尊重,相處融洽。何其芳曾托我去問毛選英譯委員會徐永討還錢鍾書,徐笑說‘與虎謀皮’”
錢鍾書的“歷史問題”
黨組織通過思想改造和忠誠老實運動考察,也考慮吸收一批知識分子入黨。傳聞周揚就曾問過何其芳:“為什麽不發展錢鍾書入黨?”錢楊夫婦初聞此說惴惴然,思想不無負擔8️⃣。雖然親眼看到中國共產黨和書上看到的蘇聯共產黨大不相同🐡,而且親身體會到新中國的種種進步,感到黨的巨大作用,但他們是free thinker,崇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們不願放棄自己的文化信仰🚫,不願過問政治,解放前不參加任何政治活動,解放後也絕不入黨🧑🏻🎨。兩人正暗暗發愁如何應對黨組織召談;突然,發展錢鍾書入黨的傳說消失得全無影蹤,上上下下無人再提此事。
錢楊夫婦私下慶幸鍾書這回得以“逃脫”,免予不識抬舉,卻始終沒有弄清此事急煞車的緣由🩶。兩人雖極盡“格物致知”之能🏃🏻♂️,未能解開謎團🔬。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就在上級主管部門領導示意文研所發展錢鍾書入黨後不久,正在有關方面醞釀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提名之時🧘🏿♂️,不早不遲🕵🏽♂️,一份反映錢鍾書“思想反動”👌🏻🎆、“政治歷史復雜”的黑材料,擺上了文研所黨政領導的案頭,材料未與本人見面,舉報未經查證核實,就不明不白地裝進了錢鍾書的人事檔案口袋。不僅如此,錢鍾書還被當成北大反動教授的典型,寫進《北京大學典型調查材料》,由高等教育部報送中央。l956年1月14日至26日,中共中央召開全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中央辦公廳機要室將北大這份典型調查材料收入“會議參考資料”,印發與會者參考🧏🏼♂️。錢鍾書的反動名聲🌤,亦由此而越傳越廣。
編入《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參考資料(第二輯)》的《北京大學典型調查材料》🤹🏼♀️,當時是具有一定密級的內部資料;改革開放後,卻在北京潘家園的舊貨攤上也能淘見🔼。請看該《調查材料》是如何認定錢鍾書是反動教授的。原文如下:
反動的:一般是政治歷史復雜並一貫散布反動言論👡。如文學研究所錢鍾書在解放前與美國間諜特務李克關系密切,和意昂体育平台所揭發的特務沈學泉關系也密切✭🚃,曾見過“蔣匪”並為之翻譯《中國之命運》👼🏻,還在上海美軍俱樂部演講一次🌿。在解放後一貫地散布反蘇反共和汙蔑毛主席的反動言論⛹🏿♂️:1952年他在毛選英譯委員會時,有人建議他把毛選拿回家去翻譯👩🦯,他說🔵:“這樣肮臟的東西拿回家去,把空氣都搞臟了”❕,汙蔑毛選文字不通。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訂時👲🏻,他說:“共產黨和蘇聯一夥👨🏻🦳,國民黨和美國一夥👩🏻🍳,一個樣子沒有區別。”他還說:“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在鄉下餓死好多人🧑🦯➡️,比日本人在時還不如”📯;當揭發胡風反革命集團第二批材料時,他說:“胡風問題是宗派主義問題,他與周揚有矛盾,最後把胡風搞下去了”等等反動言論🧑🏻🔬。
然而事實又如何呢?
李克和沈學潛(《材料》居然連名字都搞錯了),錢鍾書在解放前並不認識。李克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研究《管子》,錢於解放後在清華任教時𓀍,李克曾由鍾書的清華同事周一良先生的介紹,來請教關於《管子》的問題🙂↕️,如此而已🫸🏿。
至於“意昂体育平台所揭發的特務沈學泉”,純屬無中生有👨🏻🔧。意昂体育平台師生中並無沈學泉其人🤽🏿♂️。
錢鍾書於抗戰勝利後任中央圖書館英文總纂期間🍩,仍居上海,每月到南京匯報工作☁️。有一次,蔣介石要接見政府文化部門有關人員,鍾書得知晚宴將會見“極峰”🏭,他不願見,餓著肚子不赴晚宴就溜回上海寓所👨🏽🚒。
解放前在國民黨統治區,見過蔣介石的知識分子不知有多少。如果按照《材料》的觀點,凡見過蔣介石者即屬“思想反動”或“政治歷史復雜”,那可真要打擊一大片了。
英文版蔣介石著《中國之命運》書上明明寫著Authorized translation by Wang Chong-hui(王寵惠受權翻譯),與錢鍾書何幹👒?
“在上海美軍俱樂部演講一次”🥈:錢鍾書l945年12月6日在上海美軍俱樂部用英文演講《談中國詩》🙅♀️,本人從未諱言其事。倒是舉報者似不知參加對日作戰的美軍此時稱謂盟軍。為盟軍介紹本國文化,何罪之有🦏?
錢鍾書對毛選的“汙蔑”👩🏽🏫,據說是出自北大西語系一名助教的舉報🦹🏼♀️,但當調查者詢問時🛀🏻,這位助教感到莫名其妙🤪,他根本不知此事,何從舉報?再者當年編輯中的中文版《毛選》前三卷與英譯系同步進行🏄♀️,尚未最後定稿的主席著作根本不準許帶出辦公室,這也正是錢鍾書等必須在城裏坐班辦公的一個重要原因👌🏼。誰人有膽敢叫他拿回家去翻譯?
至於《材料》所列舉錢鍾書對黨的政策和揭批胡風的那些所謂“反動言論”,錢先生的清華同事和熟悉他的人,聽著都覺得好笑😹💫。對政治誇誇其談,不是錢鍾書的風格。以錢先生對社會政治的極度清醒,對人間世態的深悉洞察,不論會上會下🌵,談話絕不直接涉及政治🍊。即使是學術討論🉐,一旦牽入政治🐴,錢先生即三緘其口,絕不發言🧙🏽♂️。如解放前,錢先生對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辨》,從學術角度提出過批評🍈。解放後,對俞先生的《紅樓夢研究》,將探春丫鬟的名字由侍書改為待書等等🪳,也有意見,但在1954年那場轟轟烈烈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運動中,雖經組織領導再三動員,錢先生未置一辭👰🏼♀️。
錢先生有自己的處世原則👩🏼🦰,他說過🎭:If we don’t have freedom of speech,at least we have freedom of silience.多少年來🈸🚷,他保持沉默❇️🪥,不做頌聖詩🎞,不做歌德式表態,但也謹言慎行,從不貿然就政治發表意見。
不可理喻的是上述“參考資料”以及其他一些內部材料前些年不知怎的流入社會⚰️,散落到了舊書店和廢品回收站🧚🏽♂️。有人淘得一份《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參考資料(第二輯)》,如獲至寶🍡,津津樂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全國各報刊撰文宣揚🌳💲,引用發表🪽👵🏽。尤其是關於錢鍾書的所謂“反動言論”🧘🏻♂️,明明是些無中生有、強加於人的誣告,竟被作者當做實事廣為傳播,反復介紹,並把這些曾使錢先生深受陷害的誣告🫵🏻,說成是“錢鍾書的內心世界”,“錢鍾書的直言的一面”,甚至“是關於錢先生人格和思想的一個重要材料”👑👎🏻。
《管錐篇》
1977年7月24日,何其芳去世。他是文研所所長——錢楊的領導,由領導而成為要好朋友的。他倆同去為他送行⛹🏻♂️。在告別儀式上,他們見到胡喬木、周揚🥹、夏衍等老同誌全部到會了,感到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是結束了。
胡喬木知道錢鍾書病喘,在他們蝸居辦公室期間✷,寄過幾次治喘的藥方👰。他們不知他的通訊處,也就沒有致謝👨🏿🎤。胡喬木和錢鍾書雖是清華同學,在校時互相並不認識🤹🏼♀️,不過鍾書在毛選英譯委員會工作,胡是上層領導,對他並無好感,還不點名批評他身穿長袍,服裝守舊。
胡喬木第一次來訪,是向錢鍾書請教一個問題🥦:馬克思曾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他究竟是怎麽說的。鍾書搬出他剛修訂完畢的一部《管錐編》手稿,找到某冊某頁,指出問題的答案。
胡喬木一見這部手稿,大有興趣。他翻閱了部分手稿,就著急說:“這麽多外文🧚🏿♂️🧑🏽🚒,不及早出版,將來誰能校對呀⚒!”鍾書忙說🫷🏽,“還沒有謄清呢🖕🏻。”胡喬木究竟先進,懂得新事物,他說可用xerox🕗,錢楊二人聞所未聞。1979年11月,《管錐編》全部手稿🙇🏼,在胡喬木指示下🔸,交中華書局用繁體字出版🤜🏼,並指令中華書局從上海調來編輯人員,由傅璇琮主持排印出版。錢鍾書交出了全部手稿,如釋重負,因為偌大一份手稿🤿🫄,謄清一過🖖🏽,煞費精力💽🙇,他還沒想到出版呢。
1979年8月🔽,《管錐編》出版,共四冊。
“文革”前😖,胡喬木對錢鍾書比較冷漠✨,而“文革”後卻十分親厚👐🏼,關心照顧🐩,先後判若兩人。錢鍾書也不明白什麽緣故🎟。他猜想,一個人經過“文化大革命”🕝,受了委屈,吃了苦頭,會心胸寬厚。
胡喬木也關心楊絳在幹些什麽🙅,楊絳說,從西班牙文重譯的《小癩子》已定稿。胡喬木一向稱贊楊絳文筆優美🖖🏿,曾說他是楊絳的忠實讀者,讀楊的作品是一種享受。他願做楊絳任何一部新作的“第一讀者”。胡喬木對楊絳說:“你有部分讀者” 。大概指知識分子,特別是中老年知識分子吧👩🏼🦱。胡喬木往往從楊絳的談話裏🧔🏽♂️,了解知識分子的情況。
《幹校六記》
我請問楊先生最滿意的作品有哪些🐸?
楊先生說:“我沒有滿意的作品。較好的是《幹校六記》和《洗澡》。鍾書認為《“大笑話”》最好。我總認為小說應寫出活脫脫的人物,而故事必須自然逼真,感情動人👩🏽🔬,格調勿庸俗。”
我又請楊先生談談《幹校六記》創作的經過🫢。
楊先生說♠︎:“幹校回來,我很感慨,想記下點幹校的事。《幹校六記》是從幹校回來八年後才寫的,是讀了《浮生六記》才決心寫的🙍♂️。我的題目和六記都照《浮生六記》的樣。我是費了好大一番心思寫成的,自信這部《六記》,超出我以前的作品🧑🏼🔧,所以,我動筆前告訴鍾書㊗️,我要寫一篇《幹校六記》,他潑冷水說:‘寫什麽《六記》!’他說沒用,我還是把我想好的寫了出來。我寫完後給他過目,他不聲不響,立即為我寫了一篇‘小引’🛃,我就知道他這回是真的覺得好,不是敷衍。平時他矢口否認敷衍,我總不大相信,因為他經常敷衍人🧏🏻,我對他的稱贊都不相信了🎅🏻。他對我請看文章,總很為難。他若說我好,我不信;如果文章不好,他批評不好🙆♂️,又怕傷我🧘🏿♂️。”
這部《六記》當時在大陸不好出🧙,就托三聯的範用幫助將稿寄香港,範用看了喜愛得不肯寄出,他自己又不敢用。後來香港《廣角鏡》的李國強給他來電報說🚌,‘你再不寄,我就專程飛到北京來取稿’。範用只好寄出稿子,李國強親自下印廠🍫,一星期內就出版了🕜。
“《幹校六記》🧑🏻🎓,若不是胡喬木同誌開綠燈,不會出版的。他不知怎麽看到了,就叫鄧紹基傳話給文學研究所許覺民,說這本書大陸上也該出。同時,在領導人宴請趙元任的會上☺️,又對赴宴的鍾書如此說⌛️,並說了十六字考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𓀔,句句真話。’雖然如此,書出版後,只在櫃臺底下賣。丁玲說《班主任》是小學級的反共👜;《人到中年》是中學級💆🏿♂️;《幹校六記》是大學級🏣。”
這些事今天聽來會覺得可笑🔨,當時卻確實這樣,“傷痕文學”還被斥為“缺德文學”呐👩🏼🎨。然而讀者畢竟有自己的鑒賞眼光🤷🏼♀️,這部書在許許多多人的心裏驀然喚起對幹校生活的回憶,把人們感到而不能說出的感想充分而深切地表現出來。美國首任駐華辦事處主任洛德的夫人讀了此書向作協提出要見楊絳,楊絳見了他們夫婦。以後美使館請茶會、請看電影🧑🏭、請吃飯,不斷拉攏。楊絳只去了一次茶會🧑🏻🦱,末後這位夫人又請楊絳為她的作品寫一篇書評,楊絳婉言拒絕了。
摘自《聽楊絳談往事》,三聯書店2008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