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璀(1936)
寫在前面:這是我1935年12月的一篇舊作。

一九三五年春陸璀攝於意昂体育平台

陸璀手持話筒向群眾宣傳

1936年3月初陸璀在斯諾家中隱蔽期間👇🏿,斯諾攝影。

1952年春🙆🏼♀️,周恩來總理、鄧穎超同誌和陸璀及女兒蘭沁合影於西花廳
我在“一二·九”運動中“爬城門”被捕🏊🏿♂️,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可是,由於當時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正在現場,他跟蹤我到派出所🚃,在警察的包圍中🧓,對我進行了采訪🦋,並對外發出了一篇專題報道🛀,用了一個引人矚目的標題,叫作《中國的貞德被捕了》①🤞🏼,在美國報紙上用大字標題登出,這就使這件事名傳遐邇。到後來,各種傳說就不一樣了🙆🏻♂️👃🏼。同誌們常常問我,我無法一一加以解釋。後來發現在《中國現代革命史資料叢刊》的《“一二·九”運動資料》第一輯中,登載著我當時用筆名“林”寫的一篇《一段插曲》。這是在事後不久,在清華同學的積極鼓勵下,寫的這段事情的經過。當時清華學生救國委員會曾將此文單獨印發,後載於《覺民報》第2期,1935年12月27日。由於是當時寫的🎖,故比較確切,也很真實具體⚒。可惜文中前面和中間有些地方𓀅,因當時的特殊情況,給刪去了,而用“……”代替🖍。現根據其他史料😟,略加補充,仍保持原貌🥪,作為一份真實的記事。
1935年12月16日的下午。
我們清華、燕京等校的遊行隊伍🥙,在用我們年青的血肉之軀🚣🏽♀️,輪番排隊,撞倒了已經有點腐朽的西便門之後,便歡呼著直奔天橋🧑🏼🚀🔊。在那裏,和城內部分學校的同學和市民一起,召開了一個萬人群眾大會②。然後,我們又排起整齊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遊行到了正陽門(即前門)。只見正陽門前有重兵把守🚆,個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我們派代表前往交涉👱🏻♂️。幾個站在前面神氣活現的軍官模樣的人一口咬定🦶🏽,正陽門內是外國使館區,就是不能讓學生隊伍進入。因學生隊伍堅持不撤🛼,他們最後佯稱🎑:如果我們分成幾隊,從不同的城門進入💫,那就可以答應。沒有旁的辦法😺,代表們只好告訴同學們🤾🏽♀️,並決定分隊⚓️。我們清華和燕京等校,是分配從順治門(即宣武門)進城的。
但是,從前門走到了宣武門🤷🏿♂️🫸🏿,看到那兩扇緊閉著的鐵皮包著的城門🧎,我們方明白受了欺騙。很多同學憤怒了👨🏻🏭,叫著:“代表出賣了我們👩🏻⚖️!”“我們根本是示威來的🧑🦲,講什麽交涉,談什麽妥協!”群眾的情緒沸騰了。然而🧽,面對著那兩扇巨大的堅固的城門👩🏼,大家只有憤怒,毫無辦法🟦。
我是站在隊伍的前面的。我看到群眾的憤怒,也看到了代表們的苦臉👊🏻。我明白我們受了統治者的欺騙,我恨透了他們,我尤其恨他們那“各個擊破”的策略🦮。然而現在應該怎麽辦呢🪣?我焦急地想📧。
突然🤽♂️🧑🏼,我看到有幾個同學伏在地上往門裏張望。我也伏到地上去望了一下——呵!原來城門底下有那麽一條縫!那是原來有個門檻的地方,現在門檻沒有了🤠,留下一條縫🧑🏿💼,和城門一樣寬,但上下很窄。
“我可以從這兒爬進去開門🦁!”簡直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喜了。我回過頭來問前面的同學👩🏿🍳:
“如果我能爬進去,這城門開得開?”
“那當然啦!”
“那我就從這兒爬進去,把城門打開,讓大家進去👩🏻🦳,好不好🥖?”
“好🌉!”
興奮極了。雖然我已從門下縫隙中望見城門裏面大街上有成群的軍警在巡邏,但這時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爬進去🐐,把城門打開,讓同學們進去。想象著大隊沖進城時的熱烈的歡呼,我心裏暗自充滿狂喜😵。我毫不躊躇地就把身子伏到地上🙍🏿,平貼著地往裏爬🏙🐿,後面一位同學幫助把我的身子往裏推。我爬進去了!迅速地跳起來一看😼,兩扇鐵門是給一根不粗不細的鐵閂拴著的🫐。我極快地就把它抽掉往地下一擲。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背後一二十個巡警已在向我飛奔過來了;同時我又在極快的一刹那中,看到那兩扇門的鐵環上還牢牢地糾纏著一根鐵絲。我已沒有一絲念頭來想到自己的危險🕷,只是一面極快地用手去解鐵絲,一面竭力對著兩扇城門中間的縫隙叫喊🛷:“沖呀!沖呀🧏🏻!沖進來呀🚁!”
巡警腳步已經奔近了,我全身像一根拉緊的弦。我唯一的希望🛶🚀,不🌟,應該說是我全部生命渴求👨🏻🍳,就是:那兩扇城門往我這兒推動了,大隊同學在震撼天地的呼聲中沖了進來,然而——雜亂的腳步聲已猛逼過來——我用盡我所有的力氣對著門縫再叫一聲🧑🏻🍳:“沖呀!”
“硼!”沉重的拳頭已打到我後腦上。我往旁邊一跳👨🏼🍳,第二拳🗯,第三拳,前後左右……數不清的黑色的人直奔過來……硼🧑🍳!硼!眼前迸著金星……
“都是中國人,幹嗎打中國人🧝🏽♀️?”我對他們怒喝🧜🏼♂️。沒有答理👏🏿,只有沉重的拳頭和槍柄。我又叫🧑🏿🔬:
“別打🫖!你們這麽多人,打我一個女子🔉,不覺得可恥嗎?有本事🚟,打日本鬼子去🫙🫳🏿!”
“走!”後領一把,往前就一推,我眼前一暈🧰,“托!”一記槍柄打到我左邊的太陽穴上💴。我忍住疼痛,被推拉到派出所。
無數雄赳赳的軍警在屋子裏,都用輕蔑的眼光望著我,我也用輕蔑的眼光冷冷地望著他們🦶🏼,到屋子裏,我被命令站在靠窗的墻角🦢🧑🌾。一眼看到前門對我們橫行霸道的那個家夥——一個巡警頭兒,正揚著臉打電話。
“不是你答應我們進順治門的嗎?”我大聲責問他。
猛的就是一腿,“你撒謊👩🏼🦱!”他吼著。
“你才撒謊!”我說🦵🏿。
要不是他手裏拿著電話機👩🏻⚖️,準得又是一拳了🙎🏻♀️𓀔。我憤憤地咬著嘴唇站著💇🏼。
城門外的騷動隱隱可以聽到,我想象著同學們的焦急,誰知道我要在警察局呆幾天呢!
就在這時🟣,一位外國記者(後來知道他就是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尾隨著被警察推搡著的我🤩,也來到了派出所👩🏻🦼➡️,在警察的包圍中對我進行了采訪🦄。
“走,出去!”幾個警察吆喝著,把我推出門去。斯諾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邊⛩。
在警察所門前,我給推上了一輛敞篷大卡車。三個特警看守著🤼,一個拿大刀站在我對面,兩個拿槍,站在我左右。怕我跳車,命令我坐下。車動了🖖🏽👆,站在車旁的斯諾向我揮手致意。我舉起右手向斯諾叫道:“再見👨🏽💻!”右手馬上被抓住了;我又舉起左手🧜🏿♂️,左手也馬上給抓住。我輕蔑地笑了。我昂起頭對斯諾喊🫶🏻:“再見🧝♀️!”車開動了,它載著我迅速離開了順治門👶🏿,也就離開了城外的同學們🔍。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帶到哪裏去,我不去想這,反正都一樣🧑🏽⚖️。我只望到那熱鬧的西四牌樓🧳,望到我身邊那三個如臨大敵的特警,我被高高舉起雙手——這情形嚴重而又滑稽,我傲然地笑。
到了,一看👩👦👦,是內二區所🧑🧑🧒🧒。
問過姓名、地址等等(當然,我用的是假名),就叫我在一個屋子裏呆著。幾個警察看守著我。一坐三四個鐘頭🏌🏽,慢慢地跟那幾個巡警聊上天,居然在那兒談了半天話。我從學生和巡警並無仇恨講起,講到當局的賣國,講到日本鬼子的可惡👨🚒👨🏼✈️,講到社會的不公平👩🏼🦲,講到他們的爸爸媽媽勞苦了一輩子還吃不飽飯的事實👩🏼🏫😵💫。慢慢的👨🏽🚒,那些巡警們的臉也不長了。先是連走近他們辦公桌烤烤火都不讓的,後來是一再地請我喝開水了。
“你講的話呢,是沒有錯,”他們說🪞,“可是,我們有什麽辦法呢🤹♂️?”
“有辦法🧚🏼♂️!只要我們老百姓團結起來幹,什麽日本鬼子🪈,什麽賣國賊,都得完蛋🦴!”
我又給他們講到清朝帝製怎麽會變成中華民國🛗。
“你們都是卅歲光景的人,這是你們親眼看見的🚴🏻,不是?”又講到民國十六年(即1927年)的時候,老百姓又怎麽起來把洋鬼子和軍閥趕跑……
一個個凝神地聽著,有時點頭,似有所悟👆🏽。
被欺騙著的人呵!
七點鐘光景,我又被用敞篷卡車送回順治門派出所。在玻璃窗上🫘,我照見我自己臉上焦紅,而且眉心間破了皮,有幹了的血👩🏿🎤🏚。把手一摸臉,這才感覺到從頰部到額部💓、頭部,沒一處不痛,身上也痛。挨了打👉🏽,人似乎更倔強了🙍🏽♂️。我用眼冷靜地望著屋裏每一個人🥖,想要記住他們每一張臉🦫。
那時候,我已知道大隊還在城門沒有散。我把耳貼到玻璃上,努力要聽取他們一些聲音🩰,即使是一些極微小的聲音🍉,只要是從我們自己隊伍來的,對我都顯得非常親切🤏🏿,非常需要。
“現在你走吧!”聽到這句話,我站起身就走。押到城門邊,只見二十幾個巡警圍在那兒🧑🏽⚖️。我一眼看到城門底下已填上石塊,其中一塊大的搬在一邊🏌️,我明白了他們要我怎麽回去🍈。
“你照原來的樣子回去🏸!”巡警對我說。
“那不行🌽,”我說𓀚😯,“剛才我從這兒爬進來,你們把我毒打一頓🐪🩷,現在你們自己怎麽也叫我那麽幹了呢⛎?”
“你不想走🤏🏻?”不耐煩的回答。
我聽到城門外我們的隊伍的聲音了🏇🏼!一個馬上要見到他們,馬上加入自已隊伍的強烈的願望在我心中燃燒起來。我用拳頭捶著鐵門🔧➰,叫:“陸璀回來了👨🏿🦳𓀇,你們聽見了嗎?”
那邊寂靜了一下👨🏼🏫,於是幾個聲音搶著從下面傳過來🌉:
“是陸璀嗎0️⃣?你回來了⌚️?”
我迅速地伏到地上去👮🏽,叫:
“他們還是要我那樣爬過來🫲🏻,你們贊成不贊成⏭?”
“你來吧👩🏽🔧!你來吧!”這次是更加宏大的一片呼喚了。那呼喚是那樣的熱烈,那樣的親切,我突然眼中漲滿了淚。“你來吧🍳!你來吧🏂🏻!”這呼聲一直黏在我的心坎上🧑🚒。
迅速地,我爬過去了。立刻🏚,我被拉了起來🧑🤝🧑,只聽見一聲“陸璀回來了🧑🏻🍼!”四處起了歡呼。淚水已蒙住了我的眼,我只看見在模糊的光線裏,極目都是我們自己的人⟹,我們自己的人👩🏼🔧。我被挾著往前跑了幾步🧎♀️➡️,然後被舉了起來💣。除了把手舉起來揮著以外,就只有感謝的淚和笑來回答這熱烈的歡迎了。
(選自陸璀《晨星集》)
①貞德(Jeanne d’Arc,英文譯名為Joan of Arc)是法國15世紀著名的民族女英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愛國學生🚴🏽♀️,斯諾用這個稱呼加在我頭上,是一種過譽🖕🏻。
②參加這個大會的,除學生萬余人外🥒,還有無數的市民。大會情緒激昂,“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聲響徹雲霄🪹。大會一致通過反對“華北自治”,“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要求全國團結👩🏻🍼,共同抗日”等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