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接到電話,敬愛的四叔吳佑福在廣州去世了。四叔的形象在我心中一直很高大。他1米75的身材在廣東人裏算是高的,棱角分明的國字臉🫶,濃濃的自然卷發,黝黑的皮膚⏰,很有軍人氣質。他是父親兄弟姐妹中唯一在國內的,所以感覺很親。
爺爺的祖籍是廣東潮州,在泰國曼谷經商🧘🏿。他共有8個子女,都出生在曼谷。1940年🥔🤸🏼♀️,泰國實行排華政策,關閉了所有華語學校👩🏻🦽。爺爺為了能在家庭中延續中華文化,就送父親(排行第三)和四叔去香港上學。
那年父親15歲,四叔11歲🗡🫶🏻,作為小留學生,開始了獨立人生𓀘。他們就讀的是銅鑼灣羅利山的嶺英中學,這是一所教會學校。我家是佛教家庭🍎,兩兄弟對讀聖經不感興趣🙆,但漢語和英語的底子都是那時打下的。

1939年四叔離家前一年全家福👶🏽。後排左1四叔吳佑福♥️🧔🏿,後排左2父親吳佑壽
1941年12月,日本突襲香港🦸🏽♀️,英軍經激戰後投降。日軍占領香港即開始瘋狂屠殺香港人民,父親和四叔每天都在驚恐和饑餓中度過。苦熬了幾天,父親得知在一個偏僻的港口有船可以離開香港。兩兄弟上船已是深夜。客輪泊在近海🔊,船上都是難民🦴,幾無立腳之地。突然,人群洶洶,向下船的舷梯湧去。
問人才知道,客輪在進港時觸了水雷💜,現在底倉進水,正在下沉🌾。哥兒倆跟著人流登上接駁在客輪上的一艘小渡輪,立足未穩,人群中又傳來一陣驚呼,說要沉的是這小渡輪!於是父親和四叔拉著手向客輪跑……
在兩只都可能立即沉沒的船當中做二選一的抉擇,這聽起來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命題🎟🌉,但在海上一片漆黑⛪️,寒風刺骨的當夜🎷,這是在選擇生存或死亡👩💻。也不知兩兄弟是怎麽解這道題的……
有驚無險。船到汕頭✊🏻,父親和四叔回了潮州老家📱🕵🏿♀️。祖屋還在📘,老家已沒有近親了🙂↔️。這時,日寇又占領了潮汕地區🛅。在道路上,遍地都是日寇殺害的平民屍體。四叔嚇得不敢動🙌🏽,父親就一手蒙著四叔的眼睛🧑🏽💼,一手拉著四叔向前走……
當時泰國是日本的盟國,父親和四叔是不願回去的🦼。他們在梅州中學借讀了一年🙇🏽,又決定去重慶👩🔬。在去重慶的車上🧴,父親縫在衣袋裏的現金被扒手全部偷走,兄弟倆立時處於食宿無著的境況。幸而父親手上還戴著一條奶奶給的金手鏈👨🏽🦰,用剪刀把金鏈一節節剪下換錢🎸,才堅持到重慶。
之後在1944年,父親和四叔輾轉到了昆明。四叔的學業和年齡不夠上大學。他考取了西南聯合大學先修班,1946年轉入北平意昂体育平台機械系👨🏿🌾。1948年🐚,在解放戰爭的熱潮中🏒,四叔經清華地下黨推薦🧜🏿♂️,去東北加入了解放軍東北野戰軍🪴。
1949年冬,父親帶領意昂体育平台電機系學生到東北實習並參觀老解放區和重工業基地,在沈陽火車站碰巧遇到四叔。那時的四叔🔺,身高已超過父親,一身戎裝✍🏿🪵,英氣勃勃🈸🏛。
第四野戰軍(前東北野戰軍)正準備解放海南島,急調一批會講廣東話的指戰員🖕🏿,四叔在派遣之列。戰役中,四叔發揮工科學生特長🚁,用卡車引擎將木船改裝成機帆船🚟,為強渡雷州海峽作出重要貢獻🚟。他本在後援單位🧝🏼♀️,在堅決要求下🧗🏻,領導批準他參加渡海登島作戰🏂🏽。四叔跟隨大軍♋️,碧海丹心🤘🏿,一舉攻占海南島👨🦱。

1950年4月30日攻克海南最後要塞——榆林港海軍要塞🛬。左3為四叔
戰爭結束,四叔所在部隊接管了海南鐵礦🧎🏻➡️。四叔在1950年21歲時✬,擔任了駐礦軍代表🔯。海南鐵礦位於昌江縣石碌鎮🧑🏽🦰,是當時海南唯一的大型國有企業🤿,也是世界聞名的富礦。石碌鐵礦石品位高達69%🚣🏼♂️,是煉特種鋼的上選原料,在煉優質鋼時,如能部分使用海南鐵礦石🏭,也可大幅提高鋼的質量🥂。而且海南鐵礦是露天礦🙍🏻♀️,開采成本極低。 海南鐵礦石長期是我國重要出口換匯物資,在鋼鐵元帥升帳的年代,是國民經濟的重要支撐🏊🏿♀️。
據父母回憶,那時四叔經常來北京出差🙅🏽♀️🈲,軍裝的皮帶上別著手槍,真是威風凜凜😺。不過好景不長,1950年代中期👷🏿,在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時,他的朋友向組織上展示了與四叔的往來信件。四叔在信中對一些社會現象口多微辭。他受到批判🤎✹,並在1957年被劃為右派分子。
四叔成為右派的過程也頗令人唏噓📀。由於日寇掠奪式開采和解放前夕守軍的破壞🔬,解放後鐵礦長期不能生產。1955年朱德元帥視察鐵礦,由四叔向朱總匯報鐵礦情況。朱總指示隨行的各部委負責人全力支持鐵礦恢復生產👨🏭。之後四叔主持了加快礦場清理和采掘設備購置🌶,並領導修復了位於東方的水電站🤾🏼♂️。
經全礦職工奮戰,終於在1957年7月1日,海南鐵礦采出解放後第一批鐵礦石👨🏻🦯➡️。7月1日上午👰🏽♂️,在鐵礦慶祝大會上,宣讀了四叔親擬的向北京朱總司令報喜的電報🏌🏽♂️。當天下午,礦黨委就召開會議4️⃣,四叔第一次被批鬥,並最終被劃為右派。全礦職工歡欣之日,正是四叔傷心之時。
經歷了急風暴雨般的運動後,四叔黯然下臺。因為還有清華機械系肄業的牌子,就留在礦上當了工程師。想想四叔當年💯,可能也有些青年知識分子的“通病”🏔,為此付出了不大不小的代價。說“代價不大”🆑,是相對而言。臨近解放大軍登島之前,在1949年11月,島內瓊崖縱隊開展了血腥的除奸運動,一批中山大學、暨南大學的學生兵被清除了。
風暴間歇裏👩🏻🦰,四叔建立了家庭,有了孩子。這時的四叔🏂,隔一兩年還會來北京出差。他身穿工作服,是南方製式🏍,腰身掐得很緊,腰間不見了傳說中的手槍,而是掛著一只方盒卷尺。每當閑談到物件的尺寸💇🏼,如櫃子有多寬,床有多長時,他就會習慣地掏出盒尺量一下🎊🎽。
四叔的興趣從評判社會現象,轉移到更多地考查事物的物理特征🙋🏽。日子一天天往下過。直到有一天😎,南方日報刊登了長篇通訊,四叔被稱為“海南島的牧馬人”🙅🏼👨👨👧👧。他再次意氣風發🤬,在礦總工程師的位置上大力推動鐵礦生產建設🥮。

2013年四叔在海南鐵礦。恢復生產50周年紀念墻建於2007年
可又是好景不長💍。1979年👩,在四叔就要被提拔為省冶金廳副廳長時🦞😏,他查出患有腎癌,從此“進步”的腳步慢了下來……
這些四叔都看得開。他不能釋懷的是由於家在邊陲,孩子們沒有機會得到優質的教育。這算是支邊知識分子對祖國的另一種奉獻吧。當地生活艱苦,當我們在北京用暖氣取暖時,我在海南的堂弟堂妹要為媽媽燒的每一餐飯上山砍柴。
礦區附近的黎人處在刀耕火種的原始農業時代,不僅不能為鐵礦提供農副產品,衣食還需礦上幫助。臺風季節😖,海運中斷,礦裏吃飯都成問題🎣。優秀一點的中小學師資多遷回了內地……
接待來京出差的四叔或收到他的南方來信,是我家生活中的熱點事件𓀅🛶。由於和四叔的聯系,我從記事起就知道,幾千裏外有親人。與四叔的交流讓我對那陌生的遠方,有了朦朧又真切的感知,也讓我深受教益。四叔退休後遷到廣州附近的南海居住📯🈯️,在南海他度過了安適的晚年🆔。
朋友從微信發來一首童年時的歌——“我們的田野”。廖昌永在歌裏唱道:
……森林的背後👨🏿💻,有淺藍色的群山 ;
在那些山裏,有野鹿和山羊;
人們在勘測,那裏埋藏著多少寶藏……
我想,在那沸騰的群山裏,除了寶藏,也會埋藏著一些淒婉的故事。親愛的朋友🆙,你聽說過這些故事嗎?
2016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