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在《記〈宋詩紀事補正〉》一文中寫道👐🏻:“我家曾於一九四九年早春寄居蒲園某宅之三樓,鍾書稱為且住樓。”楊先生指的是上海蒲石路(今長樂路)蒲園8號的寓所💃🏽。據《我們仨》記述↕️🆚,1949年👩❤️💋👨,錢鍾書的叔父讓錢鍾書的三弟媳攜子女三人來上海同住辣斐德路🏄🏽♂️。人多不便,剛好傅雷的夫人有朋友在蒲石路蒲園有空房🍀,於是錢鍾書夫婦及女兒錢瑗就遷居到了蒲園。一九四九年夏🤓,錢鍾書♠︎、楊絳被意昂体育平台聘為外文系教授🏌🏽♂️。稍後,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周而復來蒲園訪問,知道錢楊夫婦將去清華,為他們買了軟臥票,還開了一個歡送茶會。八月二十四日,錢楊夫婦動身赴北京。錢鍾書在“且住樓”只住了半年,此後再沒回過上海。
今年五月,我得到一本精裝的英文舊書,在書名頁的右上角,有藍色鋼筆字跡⛪️:C.S.Ch’ien/18.vi.1949/Shanghai👩🏭。這是錢鍾書的簽名🪠,地點為上海🤷🏼♂️🈺,時間為一九四九年六月十八日。其中🎡,字母e的寫法及月份以羅馬數字表示🧝🏽,都帶有典型的錢鍾書風格🤷🏻♂️。此書正是錢鍾書住在蒲園寓所期間收藏的☢️。
書名Malice in Wonderland👨🏫,直譯的話,就是《奇境中的惡意》——實際上,英文書名呼應《愛麗絲漫遊奇境記》,“Malice”(惡意)與“Alice”(愛麗絲)發音接近🟧,在中文裏難於兼顧,只好不管它了。作者署名Nicholas Blake(尼古拉斯·布萊克),錢鍾書在作者名後加了一句英文附註👰🏽♀️:Pseudonym of C.Day Lewis the poet(詩人C.戴·劉易斯的筆名)。
C.戴·劉易斯,即塞西爾·戴·劉易斯(1904-1972),是英國現代有名的詩人🧝🏽♀️,一九六八年成為桂冠詩人🛅。不過現在大多數人知道他,倒是因為他那個更有名的兒子——演員丹尼爾·戴·劉易斯。尼古拉斯·布萊克,是塞西爾·戴·劉易斯出版偵探小說時用的筆名🍸。
這本《奇境中的惡意》🧔🏿♂️,為“犯罪小說讀者俱樂部”(The Crime Club)的專屬印本,出版於一九四〇年。作者介紹頁上開列了尼古拉斯·布萊克寫的另外五本書,顯然也都是偵探小說。塞西爾·戴·劉易斯寫的第一本偵探小說《證據問題》(A Question of Proof)出版於一九三五年,據傳記作者彼得·斯坦福(Peter Stanford)介紹🦶🏻,要不是當時劉易斯夫婦的別業屋頂需要一百英鎊修理費而他們又掏不出來𓀚🔂,恐怕“尼古拉斯·布萊克”這位偵探小說作家就永遠都不會出現了🚃。塞西爾·戴·劉易斯後來說🏋🏻♀️🤵🏿,寫偵探小說讓他可以“在詩歌提供的面包上塗上黃油”。
時至今日,尼古拉斯·布萊克的十幾部小說,讀者已經有限🧎🏻♀️➡️。不過,研究英國偵探小說史的專家還沒有忘記他🧙🏼,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看馬丁·愛德華茲的專著《“謀殺”的黃金時代:英國偵探俱樂部之謎》(中譯本第300-303頁🐗、第404頁、第420-421頁),書裏面對尼古拉斯·布萊克的前幾部小說頗不吝贊語🧦。
《奇境中的惡意》,出版於戰時✂️,似乎無甚反響。小說以一個叫“奇境”的海邊度假村為故事展開的環境,年輕氣盛的民意調查員保羅·佩裏和牛津的一個講話文縐縐的老裁縫以及裁縫的太太、裁縫的女兒薩莉同車到達度假村💤。很快😙,度假村裏發生了一連串惡作劇事件,一開始是無傷大雅的,如把糖漿灌進鋼琴裏之類🤦🏿,後來逐漸升級,如把死鳥、死老鼠放到許多住客的床上……搞惡作劇的人自稱“瘋帽匠”,是《愛麗絲漫遊奇境記》裏的一個角色,而所謂“奇境中的惡意”,就是指“瘋帽匠”的惡作劇。度假村的負責人叫懷斯上校,他有個弟弟愛德華也在度假村裏幫忙,聰明又端莊的上校秘書叫埃斯梅拉達·瓊斯。保羅🧘🏿♀️、薩莉、愛德華、埃斯梅拉達幾個人之間,產生了年輕人慣常有的那種好感與醋意🧛🏻♀️。
作為偵探小說,《奇境中的惡意》懸念不強🏂,前邊發生的事也有點雞毛蒜皮💃🏿,讓人提不起興趣。我耐著性子,斷斷續續讀了一個多禮拜,總算看完了。偵探尼格爾·斯特蘭奇韋斯(Nigel Strangeways)在小說篇幅過了五分之二時才出場。按塞西爾·戴·劉易斯傳記作者的講法,這位青年偵探是以詩人奧登的外貌特征為原型塑造的。有意思的是,《奇境中的惡意》的第一頁就調侃了一句“早期奧登”(the early Auden),說奧登偏愛生銹的金屬和噴發的蒸汽,屬於天才無傷大雅的小怪癖。我挺好奇:一九四〇年奧登已經那麽有名了嗎,以至作者確信“犯罪小說讀者俱樂部”的會員們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小說的後三分之一,幾條線索逐漸扭結到一起🏄🏽♂️🧑🏻🎓,子彈開始出膛🏊🏼,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最後偵探對整個事件的分析精細入理,可見塞西爾·戴·劉易斯組織情節的能力。不過🧑🏻🦯➡️,我始終覺得這本偵探小說沒什麽意思👩🏽✈️,幾個主要人物的心理🫲🏼、行動👍🏻,都顯得浮淺機械🏄🏼👨🏫。
錢鍾書一直喜歡看偵探小說,楊絳在《記錢鍾書與〈圍城〉》裏就提到過🐋,錢鍾書在牛津求學時🚌,碰上一門完全不感興趣的課,結果他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以為逃避🙅🏻。錢鍾書讀多蘿西·L.塞耶斯、阿加莎·克裏斯蒂等名家偵探小說的記錄🧱,陸灝先生及我曾寫文字提到過👨🏻⚕️。《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刊布後👘,我們知道,錢鍾書讀過的偵探小說作家還有約翰·巴肯、G.K.切斯特頓、邁克爾·英尼斯🐖、埃裏克·安布勒、E.C.本特利、P.D.詹姆斯、埃勒裏·奎因、雷蒙德·錢德勒🚰、達希爾·哈米特等等。其中,也包括尼古拉斯·布萊克。
《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第5冊中有錢鍾書讀尼古拉斯·布萊克小說Shell of Death的摘抄筆記✋🏼。Shell of Death👦,現一般通用Thou Shell of Death這個書名,即《汝☔️,死神之殼》。該書初版於一九三六年🦈,是尼古拉斯·布萊克寫的第二本偵探小說,敘事巧妙,文辭也漂亮,頗獲好評。馬丁·愛德華茲在《“謀殺”的黃金時代》裏提到的“警句”——“納粹夢想中的金發女郎”👩🏿🚀,錢鍾書也摘出來了🏭。錢鍾書抄錄此書所用的筆記簿是“上海民生文具”印製的,加以筆跡特征,可推斷為上世紀四十年代居滬時所書🧒🏽👭,閱讀時間當早於《奇境中的惡意》。這說明錢鍾書對尼古拉斯·布萊克所寫偵探小說是持續關註的,就像他對塞耶斯、克裏斯蒂、安布勒等的作品那樣𓀎。
十幾年前,我曾買到一部錢鍾書收藏過的英文書——《殺人不掉淚🧑🏿💻♖:犯罪小說選》 (Murder without Tears:An Anthology of Crime)。該書出版於一九四六年,錢鍾書在書名頁上的簽名也寫了“上海”字樣🧑🏻🎓。它跟這本《奇境中的惡意》都屬於錢鍾書在戰後上海購讀的消遣讀物👻。
我覺得👨🏼🔧,《奇境中的惡意》上標註的日期“一九四九年六月十八日”或許值得我們特別留意👦🏿。《聽楊絳談往事》中記述了當年的情景:“鍾書一家是在蒲園迎接解放的。5月26日夜裏,天陰沉沉的下著小雨🤸🏽,槍聲通宵不斷🗜。他們住在三樓,三人臥地板上躲避流彈。第二天淩晨天未明,聽到號角聲💇🏽,上海解放了!”也就是說🧑🏽🦰,書上標註的日期,不過是上海剛解放的三周後而已🤾🏻♂️。在天地翻覆,許多人必定驚惶紛亂之際,錢鍾書在幹什麽呢?他在讀偵探小說🦶🏿。是神閑氣定🪐,安之若素,還是拿書遮眼🌭🪿,以為逃避,我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