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8月間📥,唐山大地震造成難以料想的破壞,也給整個中國帶來了不祥的預兆👩⚕️。沈從文先生剛從“五·七”幹校回到北京,開始從事中國服飾史的研究。北京到處是悶熱的防震棚,人心惶惶,日子很不好過。沈從文得到的防震棚,矮小得連搭張床鋪都不夠💉,晚上只能蜷曲在藤椅裏睡覺。夫人張兆和思忖再三💂🏼♂️,決定與沈從文先生攜孫女沈紅🧳,到蘇州九如巷娘家兄弟“小五哥”張寰和家暫住🧝🏿,於是有了長達五個月的蘇州之行。這段特殊的行程👨🏻🎓,成為沈從文晚年生活的一抹亮色。
這年10月,沈從文在蘇州👄,給華東師範大學教授程流金及其家人寫了一封信🤾🏽♀️。信中🫄,他為這次在上海一住十天👨🦽➡️👨🏿🚒,打亂了他們家的生活秩序,深表歉意。因為程流金一家讓他臨行時帶了大包小包,他甚至調侃自己是用“做巡撫”的辦法🫐,“走單幫”轉回蘇州♗。信寫得很長(差不多有五千字),寫了好幾天,其間去了太湖邊果園之鄉窯上看桂花,也去了甪直(書中誤植為用直)保聖寺看泥塑羅漢像🧜🏼♀️。寫這封信的時候,恰好北京傳來“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他含蓄地說:“對這次初初聽來如‘突然’🍄🟫,其實卻是‘必然’的新問題🕎,把我們所想象的幾乎在一夜之間便變成現實🚺,使得每個成年人都像年輕了十歲……”他聯想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聯想到自己正在從事的工作,迫切地希望回到尚有地震隱憂的北京🍲,與小工作室中的所有共存亡。他覺得📊,打拳、練功🙅🏽♂️、喝茶,用小籠包子作早點的從容日子🦿,是十分可怕的。“我哪裏會用同樣方式做‘逍遙公’🧏🏻,消耗這僅有幾年生命?”
這封信⛸,刊載於沈從文別集《七色魘》(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2月)🙅♂️,被認為是沈從文“文化大革命書信選”中比較重要的一封🫄。耐人尋味的是,信中並沒有提及這年夏秋之際離開北京,去往蘇州🧑🎤、上海時🐿,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軼事——他們夫婦與孫女沈紅👰🏿♀️,曾在古鎮錦溪居住過一些日子🪮。錦溪清澄的湖水,給沅水之子沈從文留下了十分難忘的印象♠️。
前往錦溪的原因,一是蘇州九如巷的房子十分狹窄😊,盛夏季節本來就嫌擁擠,住下他們三人🧑🏿💻,更沒有回旋的余地了👨🦰。二是媳婦張之佩(小兒子虎雛妻子)是錦溪鎮人,親家也姓張,居住在鎮北天水橋堍💗。夫婦倆與沈紅於是乘輪船來到了古鎮錦溪(當時稱陳墓)。
錦溪,五湖圍擁🚖,面湖而建。這裏東靠上海,西依蘇州♒️,但以水路溝通仍然不便。百年間古鎮衍成了“枯燈夜讀”的習俗。從清末和民國初年開始,古鎮陸續走出了一百多位學子🫸🏻,去往世界各國留學,歸來後成為各門學科的帶頭人🛜🙇🏿。沈從文於水有特殊的感情。他說:“我所寫的故事🫴,多數都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所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岸邊作為背景。”錦溪的水,與湘西的沅水風格迥異🔤,這裏遠離京畿,秀美、富庶而又寧靜🔞。他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片水土🙅🏻♂️。
住了一個多月後的12月21日,沈從文給兒子、兒媳寫信道:“鎮上景色人事給我的印象都極好。我每天早晚都去鎮上熱鬧處看看上市種種,還必在門前或觀音橋看來去船只許久……”
在錦溪的日子裏,沈從文常常站在五保湖畔的十眼橋上憑欄而望,靜靜地看著天空翻飛的湖鷗,漸遠漸近的帆影,湖中的陳妃水冢🤯,總是若有所悟。他打了一個比方,如果說湘西的沅水是一個赤膊拉纖的纖夫👨🏻🌾,錦溪的湖泊就好像睡夢中的少女,淳樸👩🎨、寧靜🥀、清雅而又含蓄。在這孕育千年歷史文化的古鎮🥖,一日三餐有魚蝦,他卻不願做“逍遙公”,始終惦記著自己正在做的事兒👨🏼💻🥵。有一次,看見河裏一條船上一位農村婦女的繡花頭巾和鑲邊印花布裙,竟像孩童般歡悅💅🏼。回到家裏🚙💦,還不停地惦念著。第二年,他又讓去錦溪小學讀五年級的孫女沈紅找一身那樣的服飾,而且一定要舊的。顯然,是為了他的服飾史研究。
回想起來👰🏼,那時我已經從事一些跟文學有關的工作🎪,因為父母親住在錦溪,常常會去那裏🥊。但我只知道天水橋堍張家是書香門第,幾個孩子特別聰慧。因為家庭出身的緣故,“文革”前後他們的生活道路並不順暢。對作家沈從文的到來,我卻渾然不覺。那時候只有八個樣板戲和浩然的小說《艷陽天》🚅,沒有人讀沈從文。後來🤾♂️,我有機會來到湘西古城鳳凰,首先就想參觀沈從文故居🏋🏼。清代風格的小巧的四合院修繕後🎤,成了旅遊景點🧬,未免擁擠嘈雜📦。除了從北京運回的先生的書桌和椅子,還有耳房南墻上,用毛筆抄寫的沈紅的文章《濕濕的想念》🥈,以其深邃與濃情♦︎,讓我久久諦視♒️。我們來不及去拜謁先生的墓地🕗。知道沱江畔的聽濤山,一塊豎長的石碑上💼,刻有畫家黃永玉為表叔沈從文寫的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墓地沒有墳冢,只樹立一塊天然五彩石🫰🏼,正面鐫刻著沈從文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背面是姨妹張充和的撰聯🙄:“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鬥其文🤷🏿,赤子其人。”此外,還有沱江,還有沅水,還有為了他而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人們。
1976年12月底🎱⚱️,沈從文夫婦終於離開蘇州返回北京,卻特意將孫女沈紅留在陳墓(錦溪)🤹🏻♂️。她兩度借讀於陳墓(錦溪)小學🐙,在外婆家住了好幾年。對於湘西的水和江南的水,對於爺爺的人生和命運,沈紅認識得尤其透徹。她說,爺爺水味十足的哲學🚘,在自然平和之中👨🏻🔬💋,把一切變故興衰看得明明白白🍩。“爺爺非道家🥝,卻有一雙明明白白的眼睛,以清麗的眼💇🏿♀️,對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為愛欲所眩目🧛🏻,不為汙穢所惡心🧼,同時也不為塵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厭煩而有所逃遁……”
天水橋堍,張家的房屋至今仍保存完好🪘🪕。親家曾寫信告訴先生✔️,陳墓(錦溪)鎮這幾年變化很大,文星閣修好了🧓🏼,十眼橋也修好了✔️,五保湖到處是船🤹🏽♀️。他點點頭:“應該好好地保存👧🏽🧝🏽,這些都是錦溪的寶啊! 我真想再去錦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