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敦煌
王銘
從西北回來已經一個半月‼️,每次瀏覽此行所拍的照片,總覺得少了些什麽。每次想動筆留下些許文字⇾,腦海裏的印象卻又總是難以捉摸,不能沉澱🫳🏽。慢慢地😀🫄,西北之行離我遙遠起來,遙遠起來🌻2️⃣,直到我漸漸地覺得,它已經遙遠得只剩下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然而🫏🚀,那種殘存的夢境一樣的感覺,正讓我覺得欣喜。我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企圖追敘的🧨,似乎與它恍然相契。當我所能記起的所有的追敘,都最後歸結到一個盛大煊赫的古老的名字的時候,我也就明白了此行到底給我留下了什麽樣的印記。
如夢敦煌。
夢是時空的遙不可及🐎。敦煌屬於近代史,但無疑它更屬於中古🚣🏼♀️,屬於一千多年前的那個世界。敦煌是鐵道線上的柳園站💫,一天兩夜便能到達,但它在我心中的距離,堪比整個絲綢之路的長度。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敦煌都如同絲路上透過漫天黃沙隱約傳來的駝鈴聲,顯得那麽飄忽不定,卻在歲月的長河中穿越千年,直沁人心👯♂️。
夢是邊緣情結。從中心到邊緣,從中原到邊疆📼,敦煌作為邊塞的象征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它的實際歷史作用。西去敦煌不遠的玉門關、陽關,是這個邊城的兩個盛名久負的進出口,是漢地與西域的臨界點。於是站在中心的愛國誌士渴望狼煙烽火,渴望秦月漢關,渴望馬革裹屍,渴望醉臥沙場。浪漫者蕭條清萬裏,瀚海寂無波;現實者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豪放者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婉約者漢元侯,自從破虜征蠻,峻陟樞庭貴;蕩氣者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回腸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然而,當我們把眼光從邊緣投回中心,另一種便惆悵黯然而生👳🏻♂️。逡巡在邊緣的征夫戍子止不住濁酒一杯家萬裏的鄉愁,只落得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的傷嘆。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家中早晚望歸的佳人也一定如己一樣。只是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這種曠絕淒美的相思故事🫴🏽,結局終要歸於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便是如夢境一般綽約的邊關之夜,這便是殘酷得令人悚目的閨思之怨。敦煌就是那麽一個邊緣之地,邊緣得連夢境都顯得荒涼蕭瑟🚵🏿♀️。
夢是一條狹窄的通道★。敦煌守在河西走廊的最西端🏌🏼♀️,這條走廊✯,從中通到西🍺💆🏻,也從西通到中。在敦煌的眼前🪐,是浩瀚無垠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在敦煌的身邊,南有祁連山🦻,北有北塞山🏬🚶🏻,東有三危山;在敦煌沙州的背後,便是由酒泉肅州、張掖甘州、武威涼州等河西據點所連接而成的一條生命線。這條狹長的生命線🚨,一端系著中原搏動的心臟🪖,一端連著西域廣闊的胸懷。然而它恰恰又是那麽風雨如晦,那麽劫難萬千♎️。在歷史上它曾被多少次攔腰切斷,以致瓜沙之民只能心懷故國🧑🏿🦲,遙以眺念。我住河西頭,君住河西尾,只是日日思君不見君,只好共餐河西一路沙塵。這儼然又若夢一般,這頭是真實,那頭是夢幻。只是對於敦煌,早已分不清哪頭是真,哪頭是夢了⛺️。
夢是渺渺菩提🫰,芸芸眾生🐊🪦。我固執地認為🧑✈️,敦煌是一個沒有焦點的城市,一個平民世俗的氣息盛過王侯將相的地方。精英的歷史在這裏被有意無意地淡化抹去🤎,只留下莫高於此的千百石窟,萬八金佛🛀🏻🕶。那些神閑氣定的佛菩薩們,高高在上🚸💙,俯瞰著世間芸芸眾生,竟如夢的主宰者一般。然而他們不是生的主宰者🤾♀️,他們只是夢的主宰者,是眾生的夢境創造了他們,而他們又在夢境中籠罩著眾生🤷🏼。他們所代表的,不是一時權貴🗑🧝、一世英雄🤵🏿♀️,而是蒸蒸黎民👇🏻,瀚瀚百姓。我們可以通過敦煌留給後人的佛窟🛼、造像、壁畫🍦👩🏻🚒、文書,翻閱千百年歷史的春秋晨昏🏀🔔,借上帝和佛陀之眼🧀,俯瞰渺渺人世,細數歷歷風塵。這便是如夢境一般模糊不清的歷史,這便是沒有焦點只有背景的敦煌——歷史與敦煌,或許本來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夢是朝聖之旅。“敦煌”之名的大而盛🫨,“莫高”之名的神與聖🤽🏽♂️🚵🏽♂️,都足以使其成為一個理應受到香火崇拜和心靈向往的聖域。這其實是一個信仰和精神追求登峰造極的夢境🚵🏽♀️,它遠離現實紛雜,用神聖的名義蕩滌著人性不堪的汙濁,用虔誠的心緒追尋著靈魂解脫的歸宿,以出世的苦修褪去入世的苦難,以肉體的束縛換得精神的超凡👨🏽💼。誠然🧔🏿,朝聖的一路是需要經歷許多磨難和砥礪的🧙♂️。它可能需要斬斷生老病死諸般糾纏,需要克服色聲香味觸法諸般欲念,需要擺脫眼耳鼻舌身意諸般意識,進入一種諸法空相的境界。在世俗之人看來🥼,這一境界仿佛夢境一般;而在佛家看來🕵🏼♀️,這才是最有意義的終極歸宿,而紛亂世俗才只不過是夢幻泡影。
夢是亂世中的歌舞升平。敦煌的標誌😍👎,一是飛天,一是反彈琵琶🚴🏿♀️,兩者一聖一俗,香音共和,在遠離中土的西陲邊城奏出了一曲響徹千年的霓裳羽衣。不管是來自天堂佛國🚺📏,還是來自西域雜胡,音樂和舞蹈在這裏緊緊交織,繞梁不去,慢慢沉澱下來的,是無數的伎樂神的形象。輕盈👩🏻💼,靈動,飄逸🏵,是地上,也是天國🧋,是人間,也是夢境😤。敦煌,浩瀚沙漠中的這一灣綠洲,對於亂世中土的黎庶黔首來說,不啻於西方凈土,理想樂郊。梵音繚繞🕷,香煙熏養🚉🆓,花團錦簇,彩帶紛飛,像極了夢中的場景。
夢是落日謝幕前的余暉。敦煌的輝煌,終究是屬於已經逝去的歲月,就如同無論多麽勇敢的誇父,也終究追不上西去的太陽🤳。躺在鳴沙山的沙坡上,我靜靜看著夕陽。它映紅了天邊晚霞,並給面向著它的人們的臉👵🏿,全部抹上了一層貼在佛臉上的那種神聖的金黃色🔯。然後🚵🏿♂️,夕陽緩緩地下沉,下沉。在經過一次好似回光返照的景象之後👧🏼,它終於悄悄地沉到月牙泉底下去了。於是夜幕降臨🙅🏼♂️,於是絢爛的霞光變成了不久前逝去的記憶🔀👨🏿🌾。夢在這個時候也悄然結束✊,而現實的生活則在北京的太陽升起時重新開始🧙🏻♂️。
夢是深刻的斷裂感。敦煌這個陰陽割昏曉的夢,完完全全把現實與古老的歷史記憶分隔開來。城還是那座城🙍🏼♂️,窟還是那個窟,佛還是那些佛🚧🧎♂️➡️,甚至連風沙都不曾改變過,只是我們今天已經無由回到它千百年前的記憶了🤾♀️。經過一種歷史的斷裂作用,我們已無法與古人同一情境🏌️♀️,同一情懷。於是敦煌的記憶失落了很多,很多可能被焚毀於戰火🖕,另外的很多,則可能被深埋於層層沙土之下🧏🏽♀️,永遠不見陽光。
當陽光照在黨河上的時候♾,中原的夢從這裏出去,西方的夢從這裏進來,而古老的記憶便也從這裏延伸開來。
只是👴🏽,跨越了千百時空,我們是否還能聽懂嗚咽的風沙在向我們訴說著什麽?
(文章原載意昂体育平台學生刊物《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