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博(1983級數學)
我對清華最初的印象幾乎全來自中學老師的幾次不經意的談話。那時我對大學所知甚少。中學老師偶爾會和我們提起國內幾所頂尖大學的名字。清華給我的印象尤其深刻。究其原因,大概一般大學名字都帶有地區名或學科名,而清華這個名字則顯得與眾不同,超凡脫俗,隱約間帶著點詩情畫意。因此高考報誌願時鬥膽填了清華。於是我從遙遠的大西北來到了清華應用數學系。那一年我十七歲。
清華的生活平靜而有節奏。那時候沒有多少外界的誘惑,倒也能安下心來讀書。當時清華的教室比較緊張。每天除了上課之外,找一個教室自習也要頗費一番力氣。特別是在晚上,如果晚飯吃得慢一些,有時跑遍所有的教學樓也找不到一個空書桌。夜晚在清華諾大的校園裏跑這麽一圈,上自習的興致也消磨怠盡。於是有了很好的借口來放縱一下。圖書館的閱覽室是最好的消磨時光的地方。雖然這裏仍然坐滿了人,但是閱覽室四面靠墻的地方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這些書比專業課本自然有意思得多。即使站著看幾個小時也不覺疲倦。從圖書館到宿舍樓來回都要經過校河。剛到清華時,那條校河和北方田野裏的河沒有太大的區別。河岸長滿了青草。兩排粗壯的大柳樹不知道在這裏成長了多少歲月。路過這裏的時候,時而能想起諸如“昔我往亦,楊柳依依”或“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句子。後來翻修校河,河邊的大柳樹砍掉了不少。我們班也曾停課一周參加了清理河床的勞動。新的校河比原來氣派了很多,環境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每次看到它,總覺得不如以前的校河自然。

劉小博(右)與同班學友李栓虎(中)、董曉鵬(左)。
大學的功課畢竟比中學難度大多了。隨著初入學的新鮮感漸漸地淡去,學習的壓力慢慢地重起來。有時還會隱隱的有些吃力。記得有一次上李永樂老師的幾何與代數課,他偶然提到在由0和1組成的數域中1+1=0。當時我們還沒有學過抽象的域的概念。因此怎麽也理解不了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加法。看著別的同學好象都沒有什麽疑問的樣子,覺得自己大概是笨得無可救藥了。好在這個奇怪的數域在這門課裏再沒有出現過。這個曾經讓我困惑不已的數域後來在胡冠章老師的近世代數課上變得簡單明了。李老師的課還是教得很好的。稱得上是深入淺出,引人入勝。同學們都很喜歡他的課。李老師喜歡集郵,經常找我們班的集郵愛好者討論心得。
代數課對我來說還算比較輕松。分析課則相對要難一些。我們第一年的數學分析課是承毓涵老師教的。承老師看上去大約有五十歲左右,說話時總是面帶微笑,講課一句一頓,很有節奏感。承老師的課講得清晰流暢,課堂上聽得很明白,做作業時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最難的是證明題,中學時很少有這方面的訓練,因此開始時不太適應。當時作業量很大,除了課本上的習題外,承老師還建議我們多做吉米多維奇習題集裏的習題。據說高年級的學生常以能做那本習題集裏多少題來衡量水平的高低。我們班的輔導員安連俊給我們上數學分析習題課。他以前是清華七七級的學生。我不知道他做過那本習題集裏多少題,每次我問他裏面的問題,他都能不加思索就告訴我怎樣解答。安老師和我們住同一個宿舍樓,幾乎天天能碰到,有問題時向他請教很方便。即使在樓道碰到他,他也會立即停下要做的事來回答你的問題。後來我在美國讀研究生時也經常給本科生帶習題課,每周除了上課外一般也就給學生兩個小時的答疑時間,和當初安老師給我們的時間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安老師給我們班做了兩年的輔導員。他對學生很耐心,做什麽事情都很認真。聽說他以前在中學教過書,因此總覺得他像中學裏的班主任。我們班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他來管,從做學生的思想工作、班幹部的選取、組織課外活動,到宿舍衛生,以及晚上熄燈後維持樓道安靜等都管理得井井有條。在大學的開始階段能有這樣負責任的輔導員的確是很幸運的事情。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流行武俠小說,很多同學對武俠小說著迷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我也是其中之一。有時候小說看到關鍵的地方宿舍裏突然熄了燈,有些同學就到樓道在昏暗的燈光下繼續看。等到大學畢業的時候,我不得不面對一個痛苦的現實:我必須戴眼鏡了。
大概是由於適應了的緣故,從第二年開始感覺課程相對容易了一些。我們第二年數學分析課是馬振華老師教的。馬老師學識淵博,興趣廣泛,課外喜歡和學生聊天。天文地理,文學音樂無所不談,對五花八門的事情都有非常獨到的見解。上課的時候馬老師也喜歡講一些數學史上的奇聞軼事。最有趣的是關於約翰·貝努力和他兒子的故事。約翰·貝努力由於嫉妒他兒子得了一項他自己沒能得到的大獎而把兒子扔出了窗外。當時雖然有些奇怪那麽大的一個人怎麽會被扔出窗外,但馬老師講得繪聲繪色,不由得不信。
由於是應用數學系的緣故,有關數值計算的課當時是主課。劉曉遇、顧麗珍、李慶楊等老師都教過我們這方面的課。我們二年級的時候劉曉遇老師教我們計算實習課。這門課經常需要編計算機程序,當時系裏只有一個計算機房,裏面也只有十幾臺微處理機。印象中計算機房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有空調的地方,進門時還必須換拖鞋。學生不能隨便使用計算機,只能事先在紙上寫好程序,然後分組到計算機房去測試和運行。當時我們沒有多少編程經驗,那些事先編好的程序難免錯誤百出,輸入計算機後不能運行。劉老師一個人幫我們十幾個人現場改程序。現在想一想這實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好在劉老師態度和藹,從來不急不燥。程序運行的間隙也常和我們拉家常。她最經常提到的話題是關於七七級學生的故事,那一級的學生是清華數學系的驕傲。我們在入學時聽到的大小報告中總少不了提到他們,系裏的老師提起他們這一屆來總是贊譽有加。
在清華的四年裏,給我們上課最多的是蕭樹鐵老師,那時蕭老師是系主任。從大學二年級開始,蕭老師先後給我們教過常微、偏微和數學模型等課程。蕭老師講起課來揮灑自如、滔滔不絕。布置的作業並不多,但難度比較大。在我大學本科的所有考試中,只有蕭老師的偏微和數學模型課是開卷考試。記得偏微考試出的一道題我們班沒有一個人知道怎麽做。蕭老師曾提示過在某個俄語學術論文中可以找到答案,但是我們同學中沒一個人懂得俄語,即使找到那篇文章也看不懂。最後大家只好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應付了事。交完卷子後全都提心吊膽,沒想到最後居然蒙混過關了。回想起來,這大概是我們頭一次接觸帶點科研性質的題目。雖然不是很成功,卻也多少有些刺激。後來在做畢業論文時,我選了蕭老師做指導教師,題目是“關於非退化拋物型方程弱解支集的緊性和收縮性”。這一次我準備比較充分,花的功夫也多一些,自然成績也好一點。
在我們大學三年級的時候,系裏開始試點給本科生配備指導教師。給我指定的指導教師是孫念增先生。孫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說話慢條斯理,和藹可親,他沒有給我們上過課。那時系裏老師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學生宿舍也沒有電話,每次我要找孫先生時都直接去他家,事先從來不打招呼。一按門鈴,孫先生笑瞇瞇地開門讓我進去。每次一談就一兩個小時。孫先生有很多藏書,大都是英文書。那時我還沒有確定研究方向,他就隨便借給我一些書讓我看。那些書很深奧,讀起來很吃力。後來大概孫先生覺出我更喜歡純數學,就鼓勵我去北大選課或旁聽。
在清華的那段時間無疑是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清華就像第二個家一樣。在那裏我度過了四年多美好的時光。每當回想起那段日子,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荒島的荷塘月色,水木清華的山光雲影。湖邊朱自清先生漢白玉雕像,似乎在低聲吟誦著:“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可是我們的時間為什麽一去不復返呢?”
(選自《數學系80周年紀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