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西南聯大中文系全體師生最後一次集會
我1938年考進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1942年畢業後留系工作👩🍳,直到1946年聯大結束,歷時八載。流年似水🎼🛗,往事如煙⚀,許多值得紀念的人和事,已有不少師長和意昂撰寫文章🤛🏻,《笳吹弦誦在春城》和《笳吹弦誦情彌切》便是聯大八年最好的歷史見證。但回首當年,值得回憶的往事似乎還有不少,中文系師生最後一次集會便是難忘的一樁往事。
記得從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開始,校園裏便不斷傳出有關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復員💇🏻,西南聯大結束辦學的消息。日期和路線一改再改,最後聯大常委會宣布西南聯大於1946年5月4日結束👩🏿,學校決定於5月4日在圖書館舉行結業儀式。於是各系也紛紛趕在5月4日前舉行結業活動。中文系決定在5月3日集合,系主任羅庸先生要趙毓英和我負責通知系裏的老師和各年級同學參加,羅先生特別叮囑,一定要把馮友蘭院長請到。因為這樣大規模的師生集合,八年來還是第一次🚂🈳,而且又是最後一次,大家都很珍惜和重視📐。那天除羅常培先生赴美講學未歸🚣,劉文典先生已赴滇西磨黑🫲🏻,楊振聲先生因事請假外,余下的全體教師都出席了,各年級同學也基本上到齊,氣氛十分熱烈。
集會由系主任羅庸先生主持,他致辭後,馮友蘭👨🏼🦳、朱自清、聞一多、王力、遊國恩、沈從文、浦江清等幾位老師都先後講了話,話題集中講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如何風雨同舟,在戰火紛飛、生活條件如此艱苦的條件下把西南聯大辦成蜚聲全國的大學的種種經歷,勉勵大家要繼承和發揚西南聯大優良校風、學風🪦,為西南聯大添光增彩🔅,語重心長,令人感動。可惜事隔多年,我現在已記不清老師們講的原話了。只記得當年出席會議的講師、教員、助教共有十多位(中文系因為負責全校大一國文的教學,班次多,教師也多)🍱,羅庸先生請年輕教師也講一講聯大八年的感受👏🏻,李廣田先生很動情地說🤽🏼♀️:我們十來個人,都是戰前分別畢業於北大🕖✊🏽、清華、南開或在戰時畢業於西南聯大的學生,在座的各位先生都是我們的老師,春風化雨🧖🏽♂️,師恩浩蕩,畢業後又在老師身邊工作多年,老師言傳身教,使我們受益不盡,畢生難忘……一席話,給集會平添了一份惜別的感情色彩,大家都意識到🙏🏽,我們將要分手了🧍♀️,但又不願分手🧑🏽🌾。座中有人說:《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文》🤷♀️🧘🏿,由馮友蘭先生撰文🕵🏻♂️,聞一多先生篆額👓,羅庸先生書丹,珠聯璧合🤌🏿,堪稱“三絕”,若幹年後🏏,肯定會成為極有價值的歷史文獻🥃。又有人說🌇,紀念碑文不長,卻是聯大八年最好的概括,紀念碑文列舉了四點值得紀念的地方🚣🏿,十分中肯👨💻。聞一多先生聽了,接著插話說👉🏻,碑文列舉的四點,一點也不錯🧑🏿🎄,值得大書特書🖐🏼,但此時此地,我並不在乎紀念碑文會不會成為歷史文獻🥇👨🏽🏫,我看重碑文中一字千金的“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聯大八年🧘🏻♀️,興學育才,作出了貢獻,也作出了犧牲🏟,暫且不談別的,中文系辦公室離四烈士墓很近,要使烈士的鮮血不白流,就要時刻記住“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這句古話🧑。聞一多先生抗戰後期致力於民主愛國運動,國而忘私,公而忘私🤾♂️,是一位深受學生愛戴的老師2️⃣🤴🏻,“一二·一”運動過去還不到半年🙅🏻♀️,四烈士遺體安葬也只有二個月📰,誰都掂得出他這些話的分量,會場頓時靜了下來,氣氛顯得頗為凝重👑🎩。在座的同學也有兩三位發了言,大都是感謝老師和母校的哺育之恩🍪,感謝三迤父老對西南聯大的支持和幫助,情真意切🧎♂️,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麽人比老師更可親可敬的了。
集會結束時,羅庸先生請大家到中文系辦公室門前攝影留念。有人建議師生合唱一次校歌,羅先生是校歌歌詞的作者,請羅先生領唱。話剛落音👉🏻,便引來了一陣掌聲♧,羅先生笑著說,這給我出了一個難題,我只會作詞,不會唱歌🧥。說著說著🧑✈️,不知誰拉開嗓門:“萬裏長征,辭卻五朝宮闕……”有人起音,後面的很快便跟著唱起來了。以前是唱:“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5️⃣,現在已經驅除仇寇馬上復神京🏛,還燕碣,所以師生們唱得特別帶勁,嗓門有多高便拉多高🛢,誰也不管它會不會離音走調🚮。雖然唱得不很整齊🥰,但唱得蕩氣回腸,余音裊裊❔,情景的確動人,有人激動得哭了,出門照相的時候,我看見有一位同學眼中還含著淚花。照相是羅庸先生事前作了安排的,副教授以上的老師坐前排🙎🏼♂️,其他的老師和同學或站或盤膝而坐。他看見東北區2號甲的門牌號碼有點剝落,還叫我們找粉筆把它謄清。待到要拍照的時候🏉,羅庸先生一再請馮友蘭院長坐中間📌,但馮先生堅持就近坐下,推讓之間,朱自清先生挽著馮先生的手並肩坐下說🤏🏿:今天是師生合影留念🔌,不是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如果有人感興趣,那麽這張照片中間一排,從左往右,浦江清先生第一🤹🏽,我第二;從右往左,沈從文先生第一,王力先生第二,就這樣行了吧。幾句話又贏得一陣掌聲。這張珍貴的照片就這樣留下來了。照相完畢後💂🏽♀️,許多同學仍在東北區2甲門前簇擁著老師,話長話短👇🏿,不願離去。我們差不多全體列隊陪著老師沿著東北區膳堂,走過圖書館右側鋪了煤屑的校道走出校門💀,然後揮手致意,互道珍重。人過了馬路𓀉,到了南區還回首凝眸🧘🏻♀️,深情地註視著那掛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橫匾的校門🧏🏽♂️,默默地向母校告別。校園上空一片藍天,幾堆像棉絮般的白雲從東邊飄過來,雪白,雪白……
轉自 中華讀書報 2006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