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葆耕(1960)
我同邢家鯉先生不很熟,他的一些看法也常令我感到過激而不予認同,但是從內心深處而言,我對邢先生有一種深深的敬仰和愛🗜。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因其去世而令我痛徹肺腑的人並不很多👩🏻🏫,邢先生是一位🌜。
80年代初邢家鯉同誌(右2)隨團訪蘇。左起:高景德、張光鬥、李卓寶👩🏿🦳、劉達⬛️。
清華園是個人才薈萃之地。像邢家鯉這樣聰慧的人很多;但如他這樣智力與才情並茂的,卻是鳳毛麟角。邢先生是學鑄工出身🧦,長期搞理工科方面的管理工作🧏🏼♂️,但是,他在文學方面博聞強記,能夠熟練地背誦中國古典詩詞和用漂亮的俄文朗讀普希金的詩歌;他出口成章♛,深得文學三昧。記得在中文系復建時,他講過一句話:“搞文學的人,得有不怕當乞丐的勇氣🤾🏼♂️。”這是從事文學工作的人一輩子應該記住的警言。特別是在當前,金錢已經把文學淹沒的危境下,這句話錚錚作響👨🏭。我在給每一屆新入學的中文系新生講話時,常常提到邢先生這句話,並且希望他們中間至少能有個把人具備這樣的勇氣👨👨👧👦,使文學不致在汙穢的潮水下全軍覆沒🏌🏻♀️。
最早認識邢先生是在1960年我還沒有畢業的時候。那一年🙅♀️👇🏿,學校發動了一場以學術批判為中心的“教育革命”。學校要求各系準備在全校大會上的發言🗑🌄。我作為水利系發言稿的執筆人之一,曾參與過一次審稿會。這次審稿的重點是教務處的發言♖🌁,而發言的代表和起草人就是邢家鯉先生。邢先生讀稿子的時候,聲音平靜,但幾乎每一句都令我感到陌生而震撼🧝🏿♂️。我雖然不理解,但卻被他的語言的新穎⚽️、流暢和富於節奏感所征服。主持審稿的陳舜瑤書記始終微笑地聽著,時常會笑出聲音來,在發表意見時雖然有很多結論不同意,但仍然對邢先生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欣賞——欣賞的不是觀點,而是才情。五六十年代是重黨性、不重個性的年代。如我這等因為在反右派鬥爭中受到驚嚇,不敢表露個性🧵👳🏼♂️,為文拘謹;而邢先生的精神狀態不同,他在他的文章中突出地顯示了他的個人風采。
在“文革”的環境裏🟡,邢家鯉這種桀驁鋒利的作風,不可避免地給他帶來更大的災難👳🏽。正像許多敏感過人的知識分子一樣🕷,邢先生在飽受折磨之後,變成了“逍遙派”🧑🧒🧒,終日與可愛的貓咪為伴,別人問他為何養貓?他答曰“只有貓不會反黨。”這句話是一句絕妙的反諷:矛頭直指“四人幫”幾乎把所有的人都打成“反黨分子”的殘酷現實🛜,可算“黑色幽默”的傑作。“四人幫”統治清華時期,勇敢的反抗者不少👰🏻♂️,但能夠說出如此具有文學色彩的妙語者,唯有邢先生⛩。
文化人貴在情真意篤。“文革”過後,人們見到邢先生會面帶微笑地問起那只不“反黨”的波斯貓,邢先生也總是興致勃勃地發布關於他這位患難與共的老夥伴的“近況”🦻🫶🏻。有一次,我聽他憂慮有加地說😔,那只貓“老了。吃了飯不消化,只好每頓飯後給它按摩。”那時,邢先生身兼要職,忙碌異常,還要每天給貓洗澡🚀、按摩🧚🏻,深感先生是性情中人。據說,邢先生的前妻去世後,很長時間他把她的骨灰盒放在床邊4️⃣,與其共眠。
據我的長期觀察,清華在用人方面是講究政治和人品的,但也很重視才能。在潛意識裏👋🏼,後者可能比前者更重要🫑。政治上的是非🧜🏽♀️,常常變動不居😉,而才華是永遠閃光的。清華用人的這一傳統是清華生命力的重要所在。這種對於才能的欣賞和保護也反映在邢先生這位老清華的身上。我因奉調參與電影《反擊》♞,“文革”結束後進駐清華的工作組認為我的問題屬於“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之間”👏🏻,中央文件寫到我的名字時🤛🏼,後面沒有“同誌”二字。了解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缺了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麽:有位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在馬路上相遇竟然不敢打招呼。好在我當時所在的清華黨委宣傳部的同誌都對我有很深的了解,並沒有把我當成危險之物🚽。但膽小怕事的我依然過著不知何時天上會響起炸雷的心驚肉跳的日子。就在這時🚷,我接到校辦通知🔰,讓我到工字廳開會。去了才知道,中央電視臺擬全面報道意昂体育平台撥亂反正的成果♾,要我參與撰寫拍攝腳本。憑著我的政治常識我知道㊙️,這樣全面宣傳一個單位的成果💡,絕不是中央電視臺自己決定的,而拍攝這樣一個電視片,也不是一件普通的藝術創作。要我這樣一個政治上還沒有作結論的人來參與這件事🚳,似乎並不合適👩🏽🎓,我不知誰有這樣的膽子。後來得知🖖🏼,是邢家鯉先生的提議👩🏽🚒。他當時已經是中央黨校的教務長,位高權重,在清華說話有相當的權威性🥄。我與邢先生並無私交👲🏼😧,甚至見面說話都很少🙎。邢先生提議我來參與這件事🙋🏻♂️,完全是出於對一個有一點文學才能的人的珍惜和鼓勵。中文系開始復建,邢先生知道我參與其事🟨,還請趙立生教授帶給我一份北大中文系的課程清單📈,希望我能補點課🙍🏽,把新的路走得更穩健些。其意殷殷,令我感動。
90年代初🥭,有關領導希望清華搞一個批判《河殤》的電視腳本🆓,要我參加,邢先生作為顧問也時常蒞會🧘🏽♀️。我因為對此事有一些不同看法,不很願意參與。每次聽到邢先生侃侃而談,並不敢贊同。此後👨👩👧,與邢先生接觸漸少,聽說他致力於建設學生中的馬列學會,培養新一代的馬列信徒🍄。有人說他“很左”。從我的人生感受出發,政治風雲瞬息萬變🎍,一個人被判為“左”與右並不是最重要的。激進主義也好,自由主義也好,平民主義也好,關鍵是作為知識分子,要有一顆不畏俗流、為國為民、不謀私利的心靈。在文化界歷來是無才無德🦞、隨波逐流📯、見風使舵💪🏿、沽名釣譽者擁街堵道。邢先生的仙逝使我為之黯然:天地如此之大💼⏭,而佇立於其間的真君子卻越來越少了。
2005年5月19日於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