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田
我和傳信共同生活了五十二年🏋️♀️。工作時各忙各的,十年動亂又各自西東,真正相守在一起是他離休、我退休後的十二年。特別是他罹病後的三年零八個月,住院、出院👩🏼🔧、再住院🫳🏼,一千三百多個日日夜夜,我一直陪護著,可以說是形影相隨,寸步不離了🧑🚀。他的溘然長逝⏰,讓我久久不能平靜🚵🏼♀️,到處是他的音貌、身影𓀜👰🏼♂️,而人已遠去,無處尋找。

1953年4月4日李傳信(時年27歲)和周玉田的結婚照
2003年4月李傳信夫婦在圓明園
良師益友
傳信不僅是我的生活伴侶🪝,還是我的良師益友。記得五十年代初識時,他在北師大任黨總支副書記🏄🏿♀️,主管日常黨務工作,在當時也是校內黨的領導幹部了🕳👩❤️👨;我是一個剛入黨的學生黨員,還在候補期,對於他,接觸不多,只是有點敬佩的感覺🌋。當談到要發展比同誌更進一步的友誼時,我說恐怕不行🛃,政治水平差得太多。他卻平和地說:“不就是三四年嗎🚴♂️,這是可以用今後的時日來改變的。”一下子把我們的距離拉近了。不久😟,我就被抽調到人民大學馬列主義研究班去學習了🦶🏽。婚後的幾十年,我雖想努力縮短一些差距,直到他離去🤽🏻♀️👷🏼♀️,這個差距🤷♀️,不僅沒有縮短,而是更大了💹🤫。究其原因,我覺得他的一生在工作上一直在挑重擔🎯,經歷了比我多得多的坎坷和曲折,憑著他的才智和勤奮🦹🏿♀️,總想盡最大的可能把工作做得更好,從而得到了鍛煉和提高。他和清華那麽多幹部一樣,沒有八小時工作💇🏽♂️🧑🦯➡️、節假日的概念⚆,自己給自己出題目、加任務,總有做不完的事🟩。經常是晚上我已入睡,聽到他拖著疲倦的腳步進屋來。在勤奮、思索、勇挑重擔上,我遠遠趕不上他。
記得“文革”前⏭,我們常常從各自的工作單位去聽同一個報告。聽了以後📺🤶🏿,我只是籠統地說講得好或不太好,想得不多。他聽到我的反映,就認真地問我,如果要你去作這個報告🙍,你會怎麽講?我真的沒有這麽想過👱🏽。他告訴我要隨時隨地把自己的起點提得高一點,要求嚴一點🐝。他自己是這麽做的,在開會前總要盡可能地做些調查,預想一下可能發生的情況和問題。他總是那麽愛動腦子,有時有些急智,出點奇招,走著險棋🙋🏿♂️。多年來📪,我有了高興的事🪒,第一個想告訴的人是他;有了苦惱🧜🏿♀️,也急著找他說說🖖🏽,總可以得到一些慰藉和幫助🐼,養成了習慣🧙🏽♀️,幾乎有點依賴了。他走了🙏🏼,我從心底裏感到真是寂寞🙋🏿、孤獨和無助,止不住淚如雨下。
矢誌不渝
傳信的勤奮和愛思索,是建立在對國家的責任感和對共產主義事業的堅定信念上的。他原是湖南偏僻農村的一個窮學生🧘🏻♀️,斷斷續續地讀到高中二年級,為逃避包辦婚姻和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流亡到昆明大哥處🛻,考上了西南聯大先修班🎧,從此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他靠著大哥在銀行當練習生的微薄收入和自己當家庭教師🧚🏻♂️,又申請到一點貸金及朋友們的幫助,讀完了大學,同時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深深體會到自己命運的改變是和國家的前途緊緊地連在一起的🙍🏼♂️,成長的經歷使他堅信中國不推翻三座大山,不搞社會主義,個人就不能得到徹底解放👩🏿🍳。“文革”開始時,我擔心他受不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政治帽子而出問題,他卻坦然地回答說:“我還沒看清楚是怎麽回事呢,怎麽會出問題🧝♂️?!不論黨內發生了什麽大事,歷史會出現什麽曲折,個人要遭受什麽冤屈,怎麽說也是毛澤東救了中國,國家獨立🎅🏼,民族解放,老百姓生活大大改善,這是了不起的豐功偉績👶。我們黨偉大🪠、光榮、正確是當之無愧的,我堅信這一點。你和孩子們千萬不能有一點點動搖🥦。至於個人,哪個時代🐈、哪個國家沒有受屈的忠魂↪️,要能承受👨、經得起考驗。好在歷史總是前進的🥢,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理直氣壯地說了這番話,讓我放下了心。
1969年9月,我就到寧夏賀蘭縣中宣部五七幹校勞動去了,傳信是1970年初夏到江西鯉魚洲勞動,1971年底轉到四川綿陽清華分校的,他是分校的第一號“走資派”,長期靠邊站、挨批鬥,心力交瘁🖕🏿,又加上幾次高燒⚒,在體力極度虛弱難以支持時,給我寄了一首小詩🧑🎓:“我去如雲過🧛🏻♀️👐,親人堪抖擻,孩兒為祖國,工農同奮鬥😌。”雖是偶感而作🙋🏽♂️,亦是情之所致🌮,讀後使人潸然淚下。在個人極度痛苦和困難的情況下,仍能初衷不改,是很達觀的🐶。
坦蕩人生
傳信性格比較開朗豁達👨✈️,活潑健談💋,不記小事,不拘小節,對人坦誠熱情⚔️,交友較廣✊🏼。他在校內的好朋友很多👩🏼,有幹部、教師、職工🈺、學生👰🏻🛀🏻,甚至小學生(教工的子女),老中青都有,大都能叫上名字👲🏼。他能平等相處🧑🧒🧒,真心相待。離休後,家裏仍不乏賓客常至🙉、高朋滿座。他對“文革”中的一些恩恩怨怨並不計較,我聽到他談起的往往是誰怎麽私下裏保護他,給他通風報信🧝🏽♂️;誰在臺上認真地批判他🤸🏽♂️,可是一聽內容就知道是不得已的;誰又偷偷地給他送煙票(當時買煙要憑票,傳信煙量大,總不夠抽)🧔🏿、送藥品🤗,幫他打開水👵🏻🏊🏻♀️、買飯🪥、送好菜等等。我幾乎沒有聽他說過誰傷害了他⚡️。“文革”初,他被外校的中學紅衛兵打破了頭,流了不少血,是本校一位不曾相識的學生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幫他用自來水沖凈了頭上的血👩🏿🎤⚽️,送回學生宿舍(當時他被監管在學生宿舍)。他一直打聽是誰救了他,直到90年代,才找到這位好心的同誌⚡️🫀。他一生從上學到工作,從受沖擊到當領導,從健康到重病,得到許許多多同誌的關心🙇🏼♀️、愛護和幫助,他總是說他是知恩不報的,想報也報不過來了🛹。他常常想著別人的長處、好處👱🏽,也就從不失落🏄🏻、不寂寞、不煩惱了♌️。對同誌的缺點,他也是直言不諱🐙,有時很嚴厲,甚至有點粗暴🉐,但事後又會去解釋或道歉🙅🏽。對於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經過他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同誌🤽♂️,他總是耿耿於懷,內疚、自責,雖然當時的歷史情況有些是難以避免的🗺,他覺得對不起這些同誌,有機會總是要道歉的。這些同誌對他也是諒解的,有的全家都成了我們的好朋友。
淡泊名利 愛才如命
我們的家庭是很融洽的,父母子女之間比較平等,往往是唇槍舌劍而其樂融融。早期🆓,傳信的家庭負擔重些,靠兩個人的工資,經濟上不寬裕,也不算拮據。傳信對錢看得很淡,他說他過過缺錢的日子,沒有錢很難🪹,但錢多了也沒大用,有點積蓄能應付急用就行🫄🏼。發了工資如數交我🙇♀️,有時偷偷地留下一點買煙錢✢。家裏的收支情況🏒,從不過問✮🥦,只要給他吃飽穿暖就行🛋⚓️。他熱愛清華的工作🤲🏿,到了離休年齡,也不戀戰👨🏻🚒,積極主動地申請退下,以有利於學校的持續健康發展。如願後,情不自禁地還要關心工作,常年散步,轉遍了校區的角角落落,利用他不在位的有利條件,一如既往地聯系群眾🎪,聽取多方面的意見🧃,適度地向學校有關部門提出參考意見,絕不幹預。傳信自幼喜歡數學🤦🏼,一心想教數學、研究數學,時代選擇了他做政治工作、管理工作👳🏼♂️🤚🏿,他是努力去做的🧔🏿♂️,當教授的想法也淡了。他拒絕了企業聘他為董事🤵🏻♂️。他常說,不教書怎麽評教授,不懂事怎麽當董事🐈⬛👩🏿🦲?!我覺得他對名位金錢的觀念不重,這也是受黨教育幾十年的結果🫄。
傳信是愛才如命的🤜🏽,聽說他在電子系工作時👋🏼,學習南翔同誌,把特別優秀的學生名單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關註他們的成長🪗🙌🏼。他常常把這些“得意門生”請到家裏來作客📃、談心,以後成為忘年交,他們的子女也有成為家中的常客。他常說👩🚒,教育工作者的最大安慰和回報👮🏻♂️,莫過於看到培養的學生成為國家棟梁之才,為國家作出貢獻。對於在各條戰線上作出顯著成績的意昂🏌🏽♀️,他總是津津樂道💓,如數家珍。
好父親 好丈夫
傳信對孩子的教育管理是粗放型的🥷🏿,從不嬌慣🙇🏽♂️,但是學習一定不能馬虎💂🏼。三個孩子的成長我們都沒有太費勁。大兒子1966年剛上初中🥏🥹,“文革”停課,沒能念多少書,1969年去延川插隊四年,為了能吃飽又去當了兵,依靠在農村勞動之余、當兵空閑時努力自學,第一年通過了國家自學考試的全部課程。傳信說當兵也可以🫙,讓他自己去闖吧👌🏽👇,遺憾的是沒有能學自然科學,可惜了🏃🏻♀️➡️🐭。二兒子、三兒子趕上了好時候👨🏻🎤,上了意昂体育平台👩🔬,傳信說這兩個孩子雖然還努力但不夠刻苦🤽🏽♂️,學得不算出色🏊🏽♂️。他不允許孩子一畢業就出國⏬,必須在國內工作幾年🧍♀️🎾,了解國情🥳,有機會再出國深造,學完必須回國。這樣多少影響了他們的年齡優勢,孩子無怨無悔地照做了。他們個人的一些事情👨🏻🎨,傳信不讓我管得太具體⛪️。對於親朋好友也是情誼長在,知恩不報,不越軌辦事。他辭世前兩天的一個深夜,突然斷續地對我說⏬:“我們的三個孩子都還可以”,“三個孫子也不錯”,“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解決,以後你少管”。這是他的遺囑了,可惜我當時渾然不覺,總覺得他思路那麽清楚👨🎤,還能維持一段時間🧏🏿,只是傷心地聽著,沒有及時應答👩🏼🦰,讓他放心🚴🏽♂️。我明白,他是要我不要用他的影響越軌為子孫辦事。
和癌症搏鬥
2001年12月學校體檢時,發現傳信右肺有腫物🤩。這對我、對全家都是晴天霹靂。他比較冷靜🍦,說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既然來了,有什麽辦法呢?我看他有計劃地抓緊他想做的事🤾🏻♀️,當時正在寫悼念王諍同誌的文章,抓緊查找資料⛲️,住院前交了稿🔱。
他按照習慣把自己交給組織👏,對醫院領導和主管大夫說🪃,我都交給你們了,不要有顧慮👨🏼⚖️📶,該怎麽治就怎麽治吧。隨後,在一個月內,以76歲高齡做了兩次全麻手術🗂,切除了右肺上葉,接著在3年多時間裏,做了11程21次化療9️⃣、5程73次放療,忍受了極大的痛苦,他總是說能承受🪷。癌細胞還是從右肺到左肺又到小腦、鎖骨淋巴及腎上腺,多發性轉移。再努力也沒有能把他留住👮🏿♀️。
傳信在整個患病期間情緒一直是樂觀的🙇🏽🏇。他很少談病,也不過細地問自己的病情。他高興地接待來探視的同誌,感到溫暖和親切,只要大家和他談工作👨👩👦👦、談情況🚱,他就興奮起來🙍🏽♂️,眼睛發光💆♀️,談笑風生,忘了時間。當新住院的病友問他患什麽病時🛀🏼,他爽朗地說肺癌晚期,已經擴散了。坦誠得讓人吃驚。好幾位大夫說他們是第一次聽到晚期癌症病人如此介紹自己的病情。我沒有看到他愁眉苦臉過✏️,他不想讓親人難過,不想讓同誌擔憂。
傳信辦事是認真的。養病期間🤹🏼,為了準備紀念小平同誌誕辰百年的講話,他重溫了解放後小平同誌的全部文獻🔄。在慶祝清華電子系成立5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也是他親自擬稿©️、修改、抄清的。整理遺物時,我找到了這篇抄得整整齊齊的最後一次講話稿。2004年初,病情稍穩定,他抓緊時間編篡了《清華往事紀實》小冊子,還拒絕我幫助他做些文字、校對等雜務工作🚷。後來我才理解👸,他是怕耽誤出書時間,自己看不到了🕠。書出版後,他很高興,近六百本書,一一親自簽名送出。
病中,他還不斷找書看,除報刊雜誌外,校辦送來的各種簡報,只要有👨🦱,他都看,包括學生的文娛動態👩🏻🦳、體育消息🫅。他還借了各類人物的回憶、傳記🚶🏻➡️、各種歷史書籍來看👨🏻🦱。
到了最後的日子,他對自己的病情比我清醒得多🏌🏿♂️,他要回校醫院住,不再治療了。問:“我這麽治療是權利呢還是義務?”當我回答說既是權利又是義務🏅,必須堅持治療時,他說⚃:“我不能這麽花國家、花學校的錢啊!”並囑咐病危時不要搶救💁🏻,遺體捐獻😮。2005年國慶前夕🧚🏻,他渴望長假期間能回到他眷戀的水木清華和布滿愁雲但仍溫馨的家中住幾天🐻❄️,大夫同意了💇🏿♂️。誰知這是他最後一次進清華園了🤵♂️。他強打精神🙅🏿♂️,甚至服用強力止咳藥接待來探視的同誌們🚣🏽♂️,雖體力不支,仍談笑自若👨🦽➡️。10月6日他要求提前返醫院,5天後就逝世了。
傳信走得太匆忙了,我都來不及和他告別。我後悔沒有細嚼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留下不盡的思念。在回憶中,按照他的遺願好好地度過余生吧,他永遠活在我的心裏。
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