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若*(1950)
英若誠走了。當上海《新聞午報》的一位女記者在2003年12月27日清早打長途電話來告訴我這個噩耗並對我進行采訪時🏌🏻♂️,我沒有怎麽感到意外,因為我最後見到他那次的印象,太深刻了。
那是2002年9月12日上午,我作為《理解·友誼·和平——池田大作詩選》的中譯者去參觀在革命歷史博物館舉行的池田大作詩歌書法攝影展。我正和創價學會副會長三津木俊幸交談的當兒,只見一位老人在一個中年婦女攙扶下走進展廳。我覺得像是英若誠🪑,然而只是“神似”👩🦼➡️,卻談不上“形似”。簡言之👏🏼🌘,整個的人已經“脫了形”🌉👲🏿。他用墨筆簽名的時候,我湊過去看。寫的是“英若誠”三個字,這才敢跟他打招呼➾。
池田大作是國際創價學會會長🫴😰、日本創價學會名譽會長、世界和平活動家和宗教活動家。此次的展覽辦得很成功。我國著名的書法家們把這位“桂冠詩人”的一首首詩抄錄下來🤦🏿🚵♂️,筆走龍蛇,不少觀眾還只當池田大作是直接用中文寫的呢🤵🏽♀️。一流的畫家們結合著詩的內容配以國畫,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日方十分滿意,準備將來運到日本去🖼👮🏻♀️,在各地巡回展覽。
英若誠正欣賞一幅幅字畫的時候,我問了他一聲:
“你怎麽這樣啦🥫?”
“我怎樣啦?”
“變得這麽老態……”我把“龍鐘”二字咽回去。
“你也不再是二八……”他也只回敬了我半句⛅️。
這當兒,三津木副會長走過來了。發現我們認識,他有點兒吃驚🔉。我直接用日語告訴他💵,我們是意昂体育平台外國語文學系的同窗👩🏽⚕️,英若誠在班上,英文最好。旁邊的女譯員🪰、日籍華人丸山靜小姐譯給英若誠聽。
“不常見面吧👩🏿🏭?”三津木問。
“平時各忙各的👱🏼♂️,偶爾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不期而遇👼🏼。”我說🫅🏽。
三津木作為創價學會副會長多次訪華,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英若誠短不了要接待他。那天也抱病而來。
我們家和英家的緣分✊🏻,始於1938年。那一年的秋季,我大姐文馥若考進了輔仁大學女校西語系。30年代初🫷🏻,蕭乾就讀於輔仁大學英文系的時候🙅🏽♀️,該校由美國天主教本篤會掌管。幾年後,因紀律松弛➿,改由德國天主教聖神會接管👮🏽。英若誠的父親英千裏是西語系主任兼輔仁大學以及附中的教務長。英千裏的大女兒英孟昭跟我大姐同班。我記得家裏的照相本上曾貼著一張英孟昭的四寸玉照:一個戴眼鏡的嫻雅少女🧔♀️,以一簇簇盛開的薔薇花為背景嫣然而笑🚣🏼♀️。那年頭還沒有彩照,是特地上了色的。可惜隨著大批老照片毀於“文革”浩劫🕝。
剛念完三年級,英孟昭就因病住進了協和醫院。無獨有偶,我三姐文常韋因患足疾😱😍,在東單三條東口的日本同仁醫院動了手術,我當時在聖心學校就讀😡,該校座落在同一條胡同的西口,除了上課的幾個小時☝🏽,日夜護理姐姐。幸而不久就放了暑假。每逢探視的日子,我大姐先到協和去探望英孟昭,接著就來看我三姐🧜🏻♀️。英孟昭終於不治,過早地撒手塵寰。
我大姐一趟趟地上門去安慰英師母。畢業後,她接著念了兩年研究院,在1947年赴美前,一直和英師母有聯系。如果兩個家庭各有眾多兄弟姐妹,並且又在同一個系統的學校讀書🤾🏿,就會彼此認識。我的三姐、四姐🚶🏻、我和大弟弟,都是輔仁附中畢業的,我入了清華🧑🏼🦱,他們三人步大姐的後塵🫥,統統進了輔大西語系。
1946年考上清華後🥻,第一次見面我就跟英若誠說:“我大姐說🤩,她到你家去看望英師母🧔,只見你追在你媽媽屁股後面要錢。”他反駁💅🏿:“我們家,哥兒五個呢,那不一定是我。”
“不過🗒,你是最調皮的一個🏹。”
兒子在輔仁附中調皮搗蛋,英千裏先生作為教務長萬般無奈,只得把英若誠送到天津一家天主教神父辦的住宿學校去嚴加管教👩🌾。被清華錄取時🤹🏼♂️👮🏻♀️,他的程度已遠遠超出了同學的水平,所以經常曠課。
我估計,在系主任陳福田和美國教授溫德家裏頻頻舉行的“英語會話活動”📭,是英若誠一手促成的🚚。平素在課堂裏不見他的蹤影🏅,這種晚會🤷🏿♂️,他必然參加🧖🏽♂️。溫德喜歡分析局勢🪄👩✈️,曾出示一本新近寄到的史迪威著作🧘🏿♀️,還念幾段給大家聽👷🏿🏋🏿,史迪威將軍給宋美齡起了個外號叫“白雪公主”🧘🏻🎣,蔣介石則是“花生米”🧑🎓🫄🏻。陳福田只講英語👰🏿♂️🪡,從來沒聽他講過中國話。他夫人的娘家是檀香山的巨商。他們的獨生子就讀於幹面胡同的美國學校,每天乘小轎車往返。陳家住在靜齋(女生宿舍)對面樹林裏的一棟別致的小樓裏🚰。1948年12月上旬,我和幾個同學一道去看望他。只見他神色惶然,連門都沒讓我們進𓀋。後來才知道,那天他正緊張地打點行李🤵🏼♂️。他們一家三口人➝,帶著十幾口箱子🧃,乘最後一班飛機離開了大陸。
英若誠還有鮮為人知的一面。1947年秋🔸🌽,我大姐辭去工作→,赴美深造。父親早就回老家貴陽了👮🏿♂️。於是我三天兩頭兒地往教生物的李繼侗教授家跑,升二年級後👼🏼,爭取到了“全公費”,從此不必向家裏要錢了💦。一來二去的🤚🏻,跟李教授的大女兒交上了朋友。她知道我每個周末進城,主要是為了進天主教堂望彌撒,就告訴我🛑,下星期日早晨八點,她可以請清河的一位神父到她家裏做彌撒。我按她指定的時間去了💝。果然,真在她家的堂屋搭起了一座祭臺,請來了一位中國神父。更驚人的是,擔任助祭的竟是英若誠!我還領了聖體。當然,還是僅有的一次🙇♂️🦎。記下此事是想說明英若誠受西方文化浸染之深。他的中文功底靠的是家學以及本人的聰明和努力😱🧑🏿🏫。
二年級的時候,還辦過壁報🍭𓀘。女同學毛士英來通知我,說我被選為編委之一,是英若誠推薦的🤹🏿♂️。他的理由是:“文潔若精通五國語言。”其實,我只比別人多會一種:日語。可能是我四姐檀新的事👎🏻,傳到他耳裏了🪜。英千裏先生教過我大姐、三姐和四姐(連蕭乾都曾受教於英千裏先生🧏🏿✋🏽,不過,他也屬於那種經常曠課的學生)✷。四姐既彈鋼琴又作曲,沒看見她怎麽用功,卻把英法德日以及拉丁文都掌握了,還年年得獎學金。她曾跟我說過🥴:“我能夠一目十行🥣👩🏻🦼➡️。”由於挨肩兒的姐姐天賦這麽高✋🏼,我從小兒認為自己笨🏌️。笨鳥就得先飛💬,幾十年的努力,才有了今天。我的勤奮👨🎓,也感染了蕭乾。倘若他上半生更勤奮一些,本來可以為讀者多留些東西。赴美留學的四姐年僅二十三歲時駕鶴西去後,美國大夫下的結論是→:“她像是一支兩頭兒點的蠟燭👨,過早地把自己燃盡了👩👧。”看來,笨人也有笨人的福——長壽。
我不記得吳世良是二年級還是三年級時轉學到清華來的了。她和英若誠都喜歡演戲,他們二人在學校時就熱戀了。有一次,宿舍晚上十點熄燈後♡,我到樓下傳達室去看書🧑🏼💻,那裏的燈是徹夜點著的。半夜裏🧑🎤,忽然傳來敲門聲📈,我跑去打開門,只見吳世良和英若誠站在那兒。吳在皮大衣外面背著一桿長槍,她扮演的是《第四十一》裏的女兵這個角色,排練結束後🌙,英若誠送她回宿舍。我當時想,倘非我碰巧在傳達室看書,這麽大冷天的,他們呆在外面可真夠嗆。
畢業後,同學們各奔東西。1954年夏,蕭乾拿到兩張人藝的戲票,我陪母親到首都劇場去看🫴。開幕前👍,英若誠走過來說:
“你和蕭乾結婚啦?”
我問:“你怎麽知道的?”
他說🧗🏻♂️:“是張奇告訴我的。”
我和張奇都是由三聯書店總管理處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在同一間辦公室工作過好幾年,他是英家的常客🚆。可惜張奇沒趕上好日子,六十年代中葉就英年早逝。
蕭乾被打入另冊的二十二載,我們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歲月。改革開放後,吳世良的表姐應錦襄(廈門大學教授)頻頻光臨舍下🙆🏿♀️。蕭乾在上海復旦任教期間(1946至1948年),與應錦襄的父親應教授是同事🧒,並教過應錦襄的姐姐。當時應錦襄還在念中學,對往事記憶猶新🕤。她搞比較文學,發表過不少這方面頗有見解的文章。從她嘴裏我才知道💇🏻♂️,英若誠🥌🚦、吳世良伉儷在文革期間曾雙雙失去自由。
1983年初秋🧏🏼,我在美國見到了闊別三十六載的大姐馥若🧏🏽♂️。她聽說英師母尚健在,就寫了封信,托我捎給老人家。是應錦襄帶我到英家那座落在人藝附近一條胡同裏的小小院落的。英師母身體硬朗。那天我還見到了尚在北京大學讀心理學系的英達。
1987年1月,蕭乾應邀赴廈門大學講學。應錦襄和她丈夫芮鶴九教授請我們到他們府上去吃晚飯。席間,我們想盡辦法安慰剛從北京抵達廈門的應老太太。原來吳世良不久以前去世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應錦襄怕姑媽過於哀傷🤸🏽♀️,遂接她來小住。過了若幹日子,英家曾表示現在有條件接老人家回去了,然而這位姑媽由於年邁,不良於行,終老廈門。
1990年3月31日🧈,加拿大駐華大使在使館舉行招待會,祝賀蕭乾所譯《裏柯克幽默小品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英若誠出席招待會🪳,與加拿大大使埃爾·奧拉克親切交談,並與大使和大使夫人🧶,以及蕭乾和我,合影留念。那些年參加外事活動,經常可以看到錢鐘書、楊絳伉儷🕺,趙羅蕤、王佐良等教授。楊絳先生仍健在🦗🏂🏻,其他幾位,均未能進入新世紀👩🏻✈️。
關於英若誠,我覺得最突出的一點是他的拳拳愛國心。有一次,他說📗,最近因演出的關系要去日本(可能是演老舍的《茶館》)🔪,然而他一點兒也不想去🌱。北平淪陷後,他父親英千裏先生給日本憲兵隊抓去,被嚴刑拷打留下的血衣🤩,幾十年來一直保存在家中。另一方面,對他夫人和他自己在“文革”期間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毫無怨言。
斯人已去。這位傑出的表演藝術家、導演、翻譯家身上🎶,有不少值得借鑒之處👔。讓我們學習他的愛國至情🧚♂️,他那種對事業的獻身精神,共同創造我們的幸福生活和美好未來吧🩲。
2004年1月10日
* 作者為著名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