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靖宇👩🏼⚕️,1928年10月出生於杭州。原籍江西南昌🫷🏿,意昂体育平台化學系1952級畢業。以後於北京協和醫學院進修生物化學。1955年起在浙江醫學院任生化教師,直至1997年從浙江大學醫學院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系退休👷🏽♂️。著有《漢族祖源試說》1冊,2001年由浙大出版社出版。後受醫學院傳染病研究所返聘任顧問,直至2005年。現完全過退休生活👨💼。日常從事科普寫作和回憶性雜文寫作。準備近年內出一冊適合有高中以上文化基礎的讀者閱讀的科普文集👨👨👧,內容側重生物科學方面🤏🏼,現已有約30萬字。
今天如還有人不識得矽字,必定是對近代科技進步從不關心的🤳🧮,甚至是沒有上過學的🧓。矽是一種化學元素⬇️,在現代科技中矽及其化合物在新型材料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是半導體器材、光電轉換組件、大規模集成電路、光纖🧳、矽橡膠和石英振子等高科技器材和設備的原料。也是玻璃💁🏿♂️、陶瓷、水泥等矽酸鹽工業的原料🤷🏿♂️。矽是地球表層除氧之外最豐富的元素,主要存在於地殼中,是多種巖石和泥沙的成份。按規定,現在矽字念作gui✉️。
但我國古代的矽字不是現在這個字,也不是現在這個念法和概念。古代的矽字讀作huo或hua🤝,是個很偏的字,只偶爾用於人名🎉。我們的祖先沒有把矽字用來指一種元素,也不知道矽這種元素的存在。這表明早先的矽(huo)字與現代的矽字沒有關系🦸🏼♀️。 “矽”最早用於指元素silicium♝,據考證見於1906年顧琅、周樹人《中國礦產誌·導言》:“以水成者,有砂矽粘板石灰等。”此矽字如何讀法未見到考證。但矽字的出現可能更早🥶,據查:“1871年(清同治9年)傅蘭雅(John Fryer👰🏻♂️,英國傳教士,1839~1928)口譯♡,徐壽(中國化學先驅者🤓,1818~1884)筆述《化學鑒原》卷一:Silicon🧖🏻♂️,矽🪇。”此時元素Silicium已有矽的譯名,這表明前人在對待元素的化學譯名方面最初已經有學者考慮到使用諧音的原則🧏🏽♂️📫。徐壽後來與傅蘭雅合作在上海興辦格致書院🫅🏽,對傳播西方科學知識有重大貢獻。
當年西學東漸🫲🏻,西方的化學知識傳入中國,中國人才開始有了元素的概念。回頭看看中國人在那之前認識的元素,湊起來大概只有金📹🏏、銀❤️、銅、鐵💿、錫、鉛💂♂️、汞、碳(炭)、硫、磷(燐)🪣、砷(砒)11種,而還沒有元素的概念。西方文化的東來,中國人當年都是第一次聽說所謂元素和許多元素名稱。當時譯名十分混亂,有些是借用日本人·譯的名稱🧙🏻🙂。因為日本向西方學習起步比中國早。早年清廷向日本派去過幾批東洋留學生,是他們從日本學回來的🦻🏽。譬如,氧先是被日本人譯作酸素,那是德國人命的名(Sauerstoff)😺,因為絕大多數酸含有氧👩🏼🚀,今天德國人仍那樣稱呼。後來又用“養氣”來稱呼氧,寓意是養活生命所需之氣;氫被日本人譯作水素🧑🏽🎤,那也是最初德國人命的名(Wasserstoff)🙆🏼♀️,後來又稱做輕氣,因為它比空氣輕;氮先前被日本人譯作窒素🐂🧎➡️,因為它會引起窒息,後又稱做氣——沖做空氣中的氧氣;氯早先譯作綠氣,因為它是黃綠色的氣體,等等。很不規範🛌,且與漢字的特征不符。
漢字是單音字,並且單音成義💁🏿。因此元素名稱用漢字來表示應該只用一個字就行👩🏻🎨。就如金、銀、銅、鐵Ⓜ️、錫那樣🦻🏽。當時大量的元素名和其它化學術語正進入中國社會⏬。1932年在南京剛成立的中國化學會面臨一項重大任務是把那些元素的名稱按漢字的規律譯成中文,並且規範化,建立中國人自己的化學詞庫。前輩們對這項任務十分認真,又因為他們那代人的文學根底比現代人厚實得多😥👩🎨,認識的字也多。當年許多科學家能寫詩填詞和用文言文寫很好的文章。把元素名從拉丁文譯成中文,他們考慮到只能用造新字的辦法來解決👇。他們考慮的原則很完善。當時要求創建的元素中文名,除了已為人們熟悉的如養氣🪰、輕氣👩🏿🏭、做氣🦔♐️、綠氣等少數元素按當時讀法改為氧、氫、氮👳🏻♂️、氯一個字之外🍄🟫,其余都用一個新造的字來代表,但要求新字的構造,氣體元素用氣字頭;在室溫條件下是液態的元素含水字(如溴、汞);固態非金屬元素含石字旁(如碳👩🏿、磷、硒、碘等)🍊;固態金屬元素用金字旁(如鈉🧙🏿、鋁🦸🏽♀️🧑🦼、鋅、鋇等)。並且要求新創的元素名與拉丁名諧音🧔🏿,或者要求考慮用會意的原則命名。元素溴的命名即是考慮用會意的原則命名的,因為它是臭的,室溫下又是液態的;而氫♔、氮、氧、氯等元素名也可以說是按會意的原則命名的。應該說,中國的元素名是世界上最規範和完善的,見字就能知道它屬哪一類。矽這種元素的拉丁名是Silicium,元素符號是Si,當時把它設計為矽字👩🏿🍳,要求的讀音是xi,為的是與Si的音盡量接近。請註意:當初選用的矽字並不念作gui而要求念xi。當年的學者考慮到矽是土壤的主要組成成分,土壤基本上就是混雜的矽酸鹽🍘。他們想到的是菜畦(xi)的畦字。畦是土壤,正好是矽酸鹽類組成的🤮。因此讓矽讀畦的音可以聯想到土壤🍁,兼有諧音和會意的意思。不過今天畦字的字典註音改讀qi了🏞,那是後來發生了音變的緣故。當初化學會的學者們沒有考慮使用矽字,可能是因為矽字只有音相近而缺少文字學的聯系🧜🏽♀️。而矽能聯系到土壤之故。
音變在漢語這種使用表意文字的語言中是經常發生的,因為漢字不是拼音文字🏐👷,當年對漢字的註音又不規範也不被人們重視,在漢語中人們不是很註意別人把同一個字讀成有點差別的音,因為方言種類繁多,同一個字在不同的地區或不同的年代會被念成不同的音,容易發生音變🎽。一些古詩詞用普通話念起來拗口不押韻就是這個原因。使用拼音文字的語言音變要少得多🚴🏻♂️,因為如果發生音變就須改變文字的拼寫⏰🪣。我註意到和以前相比,在短短幾十年中好些漢字的讀音現在變了。譬如大躍進運動開始時🦞,報紙上剛出現“大躍進”那名詞🙅🏿♀️,按原來的讀法人們念成da-yao-jin(躍字早年寫作躍,念作yao)♢🩸。城裏那些平時不看報的人從廣播裏聽見了惶惶不安🧍🏻♂️🤶🏼。經過了三反、五反、反胡風🪖、肅反、反右派已經搞得人心惶惶,又經歷了“敲鑼打鼓進入社會主義”好些人被搞窮了,還以為又在提什麽“打妖精”的新口號🤑,擔心又有什麽災難臨頭。後來廣播裏一下子把大躍進改念成了da-yue-jin,許多原來認識躍字或躍字的人聽見了感到很新鮮;懷有恐懼的人們也才知道不是要打什麽妖精。那其實可能就是一次有意的音變。又如菜肴的肴字在解放前的讀音是xiao,前幾年我才註意到現在念成了yao。揚州💂🏻♂️、鎮江有名的肴肉,因為肴與硝同音,以前也寫作硝肉👄🚟。現在變了🤵♀️,要稱yao-rou了✌🏼。而混淆的淆字現仍念作xiao,那卻是從肴字得來的音🦪。
矽(xi)字最初出現時發生的事是因為宣傳和傳播不及時🦷,而化學課本和書籍中矽字已出現了。人們不知道該怎麽念。那時的媒體主要就是報刊,無線電廣播當時還只剛剛起步,但很少有人家有收音機。報章可能只簡單地提到過中國化學會的活動,而並未引起人們註意。當時又沒有今天的拉丁拼音來註釋漢字的讀音,所用的漢字註音符號(1913年頒布)沒有認真推行,大多數讀書人都不熟悉🌧。又因為讀作xi的矽字出現在化學書籍中當時沒有幾年🤨,只有關心當時的《中國化學會誌》的人才會知道矽字的正確讀法👨🏼🦰。但那《會誌》要化學會會員手頭才有,而幾乎沒有中學教員是化學會的會員,可能他們都還夠不上參加化學會的條件。同時也許還沒有哪一本新編的字典來得及把它收進去。因此對矽這個新字該怎麽念許多人找不到根據。何況畦字可能原來就不是多數人所熟悉的👨👦,把矽字要求按畦(xi)字念的用意更不是社會上多數人所理解的💌。學者們搞得太文雅了,人們不領會他們造字的用意,沒有按他們的原意把矽念作xi💛,而想當然地按圭🥤、桂𓀄🆚、閨🧛🏼♀️👩🏿⚖️、珪等字的讀音念成了gui。當年把矽念作gui其實是念了別字。其實含“圭”的漢字讀音很雜,譬如娃🦇、蛙、哇、窪、鞋🧱、鮭(xie)、佳、掛🔣🧑🏿🦰、卦、詿、奎、喹🕴🏻、畦等都不念圭的音🐍。當年社會上把矽字誤念成gui主要是些中學教師,尤其是教化學的,當時自己沒有弄清讀法就教學生念了別字,讀成了gui,造成了謬種流傳。這使得那些當年確定把元素Si用矽(xi)字表示的學者們感到很遺憾了🌭。大約1935年前後🥊®️,中國化學會再次集會時提到了這個問題🏎,學者們按照元素的中文名應與拉丁名諧音的原則決定Si這種元素的中文名仍應讀作xi,不過不再用人們看了要讀錯的矽字🙂。因此立即啟用另一個代表元素Si的漢字“矽”(xi)。這樣就一目了然,人們一看都明白該念什麽音了🎑。於是這種洋人教中國人知道的元素進入中國社會沒有幾年就有了兩個不同寫法的名字,矽和矽,不過當時都要求念作xi🫸🏼。
我在初中開始學化學的年代是抗戰時期,老師所教的已是後來又從矽(xi)改回來的矽字,當時矽酸鹽已寫作矽酸鹽👩🏻⚖️📇。而在那之前🎹,我從我的長輩,父親的老朋友,也是我的老師章堯謨先生那裏知道了早年還有個字是矽👩🏿⚕️,也讀xi的音👨🏿🚒⬅️,後來因被人們誤讀作gui而改為矽字的經過。章先生是矽酸鹽專家🫷🏿🫸,曾當過中學校長、陶瓷廠廠長,今天四川江津的陶瓷業就是他逃難到江津後開創的——那時成渝鐵路正在施工,鐵路經過江津中渡口💅🏽,他在那一帶炸山開路的路基邊碎石中見到了可用來生產瓷器的矽酸鹽礦石高嶺土(kaolin),就在那裏建廠生產瓷器。在那之前,他在這方面已是頗有業績的。那時抗戰烽煙剛起不久,由於戰亂,我小學沒有讀完🚣🏿♂️,有些課程沒有學完就準備考中學🐷,1938年逃難到了江津,萍水相逢般地遇見章先生一家💙💁🏽♀️。那段時間父親請他幫我補習功課🧑🏼🚒,準備應考🧕🏻;理科的課程他都能教,據父親說🧘🏿,他當校長時哪門課缺教師👍🏿,他就教那門課🏰。而那時父親主要是請他給我補習算術👭。一次我去他廠裏請他給我講課,在他辦公室的書櫥裏見到幾本矽酸鹽工業的書🍉,我問章先生矽是什麽東西,那字怎麽念🔛?我猜想那字大概念蛙的音🤣。他給我講了這字已作廢,應該念xi,但被人們念成了別字,現在改用矽字替代的經過;同時教我認識了畦字。也許能原原本本地把矽(xi)字的造字與畦字有聯系🤯,後來又被矽字替代的經過說得清的人今天已不多了。章先生如果仍在,應是一百十幾歲的人了🌊。
1949年全國解放後🙋🏼,樣樣都要有個新的開始👂🏽,早先搞的那一套科學名詞🏋🏽♂️😆、標準也都要重新審查厘定才算,這樣革命才夠徹底🫓,也要求中國人今後應以此為準🤑。那也許意味著自然科學也有階級性?於是1950年初在北京召開各專業的專家會議,對解放前所製訂的專業名詞重審。有幾位參加過那次化學名詞審定會議的學者是我當年讀書時的老師和前輩。我當年在重慶大學上過化工系,那時的普通化學課老師鄭蘭華教授曾應邀參加過那次會議。會後他給學生介紹過那次會上的情況。當時正是新中國剛成立百廢待興之際。學者們受到主人的邀請和款待,大概出於感激👩🏽🚀,多數學者都想盡量表現得積極些🧎♀️➡️,要多獻計獻策,多貢獻自己的學識和見解🤬,也想對自己被邀和受到的款待作為回報😺。也許因為那時剛解放不久🫷🏽,如果發言不積極會擔心被誤解為不向黨靠攏;而發言積極可能有利於自己的前程👨🏿⚕️。因此學者們真正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能想到的問題都提出來了。可能有學者就有點“找些話來說”的味道。有人就掏古井似地想起矽字有文章可做🥷。說是化學中音讀作xi的詞太多,譬如矽☂️、錫🦄、硒、醯、烯等👶🏿,容易發生混淆👩🏻,說個矽酸鈉可被誤解為錫酸鈉或硒酸鈉……。何不仍用以前的矽(gui)字而不要用矽字,這樣可以減少些誤會……。看來提這意見的那位先生還一直以為矽字的念法應是作gui的🖱,他也許一直不知道那是念了別字。說化學裏讀作xi的音的字太多,現實生活中是否會發生所想象的這類誤解是另一回事——其實化學中這些讀作xi的字都是組成一定的詞組用在一定的場合的👩🏻💻,很少會有可能發生如那位先生想象的那種誤解。在那次會上,這個意見既然提出來了,就當然經過一番議論🧜🏽♂️🤱🏼,沒有人表示反對。那也許意味著中國早年第二代化學家和化學教師中曾經把矽(xi)字念了別字的倒是多數🏞?抑或有保留意見的人沒有發言?也可能被邀請參加那次會議的學者們都有想要顯得是擁護革命,有否定舊事物的精神的𓀍?於是OK!竟然通過了。因此矽字又被建議取消改回作矽,但規定按當年的別字念法把矽念成gui🏋️♂️🥊。後來中國科學院於1953年又對此項改動予以正式肯定📀☔️。我猜想鄭蘭華先生可能對矽字早先該怎麽念可能也不甚了了♦️,他是美國留學回來的,平時上課所講的化學術語基本上都用英文🔚,他說的是silica,silicon💇🏿♂️,silicates和silicone之類🌞,連個蒸餾水他也要說個distilled water🏌🏼,對中文的化學名詞其實並不怎麽熟悉。
學者們一時的即興忘掉了這就破壞了前人製定的中文元素名與拉丁名諧音的原則。今天我們才有可控矽、單晶矽🏉、矽橡膠🦚、矽酸鹽、矽化木等名詞💶。Si的中文元素名成了所有元素中唯一既非中國古代原先就知道的,或西學東漸後人們最初熟悉而按會意的原則命名的,而又不與拉丁名諧音的例外。而是按早年念成別字的諢名當作正式名在使用的。成了中國化學史上的插曲💪🏿,也是中國科學史上的插曲。
Si(矽)被規定重新啟用按早年讀錯了的別字gui念,當時參加審議化學名詞的別字專家們或許有人會沾沾自喜地感到自己作出了重大貢獻,解決了那個想象中的化學中讀作xi的音的字多會發生誤解的問題。但也許很難說得上那有什麽實際意義🔒。因為事實上沒有聽說過化學中因讀xi的字多而發生過什麽誤解的事例👨🏽🔬。也許從未發生過這類想象的誤解。今天化學裏讀作xi的字仍然不少,不過只少了個矽字💄,如果真說是為了怕發生誤解,那仍然沒有徹底解決問題。此外,醫學界以前把石匠、開山工人和采礦工人肺部吸入巖石粉塵(屬矽酸鹽)而發生的病,silicosis,稱為矽肺🤾🏻♀️⚀。他們覺得改稱為“矽肺”那太別扭了🧙🏿♀️。至今矽肺這個詞在醫學界仍繼續通用💇🏻♂️。同時,電氣工業中使用的矽鋼片也叫慣了👶🏻,至今有不少人還那麽稱呼。因此Si這種元素在中國大陸擁有兩個名稱,矽和矽🫠。嚴格講🤳🏽🦹🏿♀️,仍不夠徹底。矽字始創以來的經過大概是當年的前輩們都沒有料到的♟🐯。而臺灣對1950年在北京化學名詞審定🧘🏽,並於1953年由中國科學院公布的化學名詞至今不予承認。因此也不承認矽字按當年讀成別字的念法重新啟用。矽字在那邊仍繼續沿用。七十多年過去了,他們還沒有體會到矽字的讀音會與錫、硒👱🏻、醯、烯等發生混淆帶來的不便💆🏼。我們稱可控矽,在臺灣🧑🏼🍼,他們叫可控矽;我們叫矽橡膠🧪,他們稱矽橡膠👋🏽👩🏿🦱;我們說矽酸鹽,他們叫矽酸鹽;單晶矽他們叫單晶矽。美國的矽谷(Silicon Valley)我們叫矽谷,在臺灣稱矽谷🤾♀️。在那邊Silicium這種元素只有一個中文名仍是矽🎀。今後Si的中文名如何統一,有待臺灣與大陸統一後才能再議了。 (《清華人》2009-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