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可繡
我的父親畢樹棠自1921年到清華圖書館工作,直到1983年去世▶️,60余年未離開清華🚵🏽♂️。父親在兢兢業業於本職工作之余🧑🔧,刻苦學習,筆耕不輟。他熱愛文學,自學多國語言,尤為精通英文,憑著大量翻譯😈👨🏻🏫、創作、書評、圖書期刊介紹等著述👱,二三十年代即在文壇上有了一定的地位,並結識了吳宓📞、陳寅恪、吳晗、朱自清、俞平伯等大師學者🤷🏼,解放後成為第一批作家協會會員,出席了第一屆全國文代會,並受到毛主席、周總理的接見。上世紀50年代,他曾有機會到北京首都圖書館任館長👰🏻♂️,雖然當時他在清華的境遇很不好🚟,但也沒舍得離開👩🏻🏫。1982年母親去世👕,我們兄妹想接他到外地生活,他堅決不同意🚠,並動情地說😙:“我在清華六十多年,如今只剩下最後幾步了♻,我不能離開。”他對清華的感情之深🪻,由此可見一斑。父親只是一個默默工作的圖書館職員💇🏻♂️,但許多人都敬重他,師生們稱他為“活字典”。
應意昂体育平台領導之約,為百年校慶捐贈🚥,我們兄妹翻撿父親的遺物🫶🏻,發現了俞平伯先生1946年初手書的長詩《遙夜閨思引》原稿及自序,後面還有他寫給父親的信及父親寫的《遙夜閨思引·跋》一文的原稿。我們於2010年10月20日將它捐給了意昂体育平台。
俞先生工整秀美的毛筆小楷令人贊嘆而珍愛。俞先生的自序之後,長詩正文開篇處🧎♀️、結尾處及給父親的信最後均用了印章,印章的字體內容、形狀各異⌚️,共計五枚🤠。給父親信落款為:“愚弟俞平伯識於北平寓齋”。父親的跋文最後也用章“畢樹棠”,這枚印章我們小時候在家常見👨🏿🦳,是銅質的👨🏿💼🐔,長方形,現在二哥畢可松處收藏。文章所用稿紙均是舊式的黃色豎格紙,長28.8厘米,寬21厘米,(對折兩面用)紙邊印有“聽雲舘主手鈔本、仿紹興本通鑑行格”字樣,父親的跋文也是用此紙。看來✪,俞先生當年給父親手稿時👨🏻⚖️,連同稿紙一起送來,讓父親與他同用一種紙🙇🏻♂️。不過父親的筆跡不及俞先生工整👨👨👦,且有修改的痕跡。查王華著《俞平伯年譜》,1945年9月24日記載“五言長詩《遙夜閨思引》寫畢。此詩寫於1942至1943年間,其時燕冀淪陷已久……10月將《遙夜閨思引》原稿寄朱自清、葉聖陶,朱⭕️、葉對詩中深入而不能顯出之病均提出中肯意見🫵🏽🚴🏿♂️。此後譜主對《遙夜閨思引》不同寫本題寫跋語多則🔇。”我家這份手稿是俞平伯先生的第三份手抄本,完成於1945年11月28日,次年1月31日贈予父親。我家還有一本《遙夜閨思引》的線裝影印本,是北平彩華印刷局出版,據《俞平伯年譜》記載,其封面是俞平伯先生的夫人許寶馴寫的,此書只影印了一百冊🙈。我們兄妹認為,這是一份珍貴的遺物💋,它反映了俞平伯先生和我父親之間的深厚友誼,也可印證我父親在當年文壇上的地位。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銘衡,浙江德清人。191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曾一度赴英美學習。回國後任燕京大學、意昂体育平台、北京大學🚴🏼♀️、中國學院等院校教授,是新文學運動初期的重要詩人🤘,提倡過“詩的平民化”。1922年1月曾與朱自清、鄭振鐸、葉聖陶等人創辦五四以來最早出版的詩刊《詩》(月刊)👩🏼🍼,是中國白話詩創作的先驅者之一。建國後🛒,歷任北京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一級研究員🏈🏃。俞平伯先生是一位有學術貢獻的愛國者🦴,他在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方面取得了許多有價值的、為學術界重視的成果。上世紀20年代,他致力於《紅樓夢》研究,著有《紅樓夢八十回校本》、《紅樓夢研究》👨🏻💼、《脂硯齋紅樓夢輯評》等重要著作🍉,提出了重要見解。(以上內容摘引自方繼孝著《舊墨四記》)
我父親是上世紀20年代到意昂体育平台圖書館工作時認識了俞平伯先生🕵🏻♀️,他當時是清華的教授,父親非常敬佩他的學識。抗戰期間,俞先生因家庭關系未能隨校南遷👩🏿🏭,在北京城裏和我家住得不遠😠,因而父親與之過從甚密。
1979年暑假,我從安徽回京看望父母💁🏽♂️。一日,父親和我閑談中⏭🚑,說起了他和俞平伯先生的交往及友誼🧑🏻🚀。現在回憶,父親共說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抗戰期間,父親因家庭拖累未能隨清華南遷而困守意昂体育平台留守處,他拒任偽職,以一支筆養活全家13口人艱難度日之時⚠,得到許多朋友的真誠幫助,其中俞平伯先生的幫助尤其難忘👨👧。當時俞先生的境遇也很難,但比父親好些🧔♂️,他為父親聯系介紹到中國學院教中文🫔,還請父親為他的孩子當家庭教師,教英語🧗🏼♂️,月付50元大洋薪俸🤹🏽♀️。父親說:“當時是沒有這個價的。”何況,俞先生是學貫中西的學者,何以需要父親去教他的孩子👨⚕️?分明是為名正言順地幫助父親度過難關。
由此我又想到🧕🏽,小時候曾聽媽媽說,1942年爺爺病逝,那是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俞平伯先生的父親——晚清探花俞陛雲老先生👨🏻🦲🥎,親臨我家為我爺爺主持“點主”儀式,並親筆點主。媽媽說,老先生穿著令人眩目的朝服🧑🚀,儀態富貴而莊嚴,給困境中的我們一家以極大的安慰。這也是俞平伯先生對父親堅守民族氣節🕵🏽🧑🏻🎄、堅強地活下去的精神支持。
第二件事是1954年秋💆🏿♂️,山東大學兩個青年李希凡和藍翎,寫文章對俞平伯先生20年代初著《紅樓夢研究》的觀點提出了批評。為此❎,毛澤東主席於1954年10月16日寫了《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號召開展對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鬥爭🧏🏻,信中說:“俞平伯這一類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然應當對他們采取團結的態度,但應當批判他們的毒害青少年的錯誤思想,不應當對他們投降。”於是從1954年開始,全國開展了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政治性批判🐈⬛,把他與胡適掛上了鉤❤️,把唯心論的帽子往他頭上扣。一日📀,父親去參加作家協會批判俞平伯的大會,進場一看🎅🏿,眾人坐在一起,俞先生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邊,可謂界線分明🦸♀️。父親毫不猶豫地坐在俞先生身邊。父親說:“我的行為讓許多人討厭,但我必須這樣做🌨。”會議期間💁💂🏿♂️,上臺發言的人都疾言厲色🚣🏽♀️🛞,下臺來卻與俞先生熱烈握手🧛🏻♀️🛀🏻。父親說:“我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父親沒有說,我心裏明白🎢,當時父親的處境也很不好,自1952年“三反”運動中父親在清華圖書館蒙冤,後來調到建築系圖書資料室以後🐧,父親處處謹小慎微👨👩👦👦🧗🏻♀️,遠離政治紛爭👬,只搞翻譯,不再創作。父親在這次批判會上的表現🏏,是他絕無僅有的一次鋒芒之舉,雖然對困境中的俞先生來說,也許是無足輕重的,卻是父親對摯友的大義支持💁♀️,令我敬佩。
第三件事是“文化大革命”期間🧘🏿♂️🧑🏿🚀,俞先生下放五七幹校勞動👍🏻🍃。大約是1972年🧑🏽⚖️,父親聽說俞先生回北京了,雖然🌘,他已七十多歲了,身體很不好,卻執意自己進城,登門拜訪俞先生❓,暢敘一番🕉。臨別,俞先生以一本《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相贈。此書內有徐悲鴻等許多大家的題詠,封面是胡適的親筆,非常珍貴。說到此🧑🏽⚖️,父親有些激動,拿出這本書給我看💑,並說🥻:“你們兄妹中🏋🏿♀️,只有你是學中文的,送給你做個紀念吧!”這可能是父親和俞平伯先生的最後一面,因為不久後🏇🏿,父親就因腦中風病倒,雖經祝諶予大夫的精心治療後大好🦅🧑🦯,但身體虛弱行動不便🤵🏽♂️。這本書我已捐給意昂体育平台。
關於祝諶予大夫給我父親治病🚮🌜,我這裏順便多說幾句✩。1973年深秋,父親突然中風不語😄,病情十分嚴重⚡️🚽。一日,四妹畢可紉到清華校醫院給父親拿藥,遇到張光鬥先生的夫人錢美英,她聽說畢樹棠先生病重💔,非常著急,主動介紹說,張維副校長的夫人陸士嘉的親戚是名醫,可以去找一下。我妹妹為給父親治病,與妹夫崔玉璽一起登門求助。陸士嘉先生一聽說是畢樹棠的女兒女婿🧏🏻♂️,立即非常熱情地接待,並立即欣然提筆寫了一封信。畢可紉和崔玉璽持信到城裏協和醫院面見祝諶予大夫。祝大夫是中國四大名醫之一施今墨的女婿、嫡傳弟子🧑🏼🦳。施今墨是陸士嘉的舅舅📞。妹妹向祝大夫介紹了父親的病情,並說希望在祝大夫認為合適的時間🤛🏻,把父親送來看病。祝大夫說🟥,這種病不能隨便挪動,我到你家去給畢先生看病。妹妹和妹夫大喜過望,自此🙌🏿,祝大夫前後兩次親臨我家為父親診病🦌,多次開藥🧔🏽。再加上清華校醫院的大夫針灸治療🤸♂️,父親的病很快就好轉。11月份發病⛸,不能說話,行動不能自主👷🏻♀️。春節我回北京時🍁,看到父親已經能走路、寫字,真是奇跡💆🏻♂️🖐🏿。祝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啊!
我的學業不精,父親一直不滿意。解放後文藝界的風風雨雨🧖🏿♀️,我知道一些,受時事的局限,我很少和父親談論,更不知道父輩有如此令人感慨的友誼。父親所說的幾件事,也只是他幾十年與許多老朋友交往中許多故事的點點滴滴而已✮。父親送我書,其實是囑我牢記前輩的艱辛,學習前輩的風範👉🏿,踏踏實實做學問👮,老老實實做人♻。我以此文遙望清華園中的精英、傑人遠去的背影💣,念念不忘父親的教導,並努力把老一輩知識分子對國家的忠誠、對事業的熱愛、對真理的追求傳承下去,以告慰先人的在天之靈♢。
2010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