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1945中文)
又一位有六十幾年交情的老朋友老戰友洪德銘同誌走了,不覺愴然淚下。
洪德銘夫婦(右3、右2)與成都地下黨老同誌,中為馬識途學長
2009年4月1日,我接到可可從三亞打來的電話說:“老馬,老洪昨天走了。”可可,是解放前我在成都接收的女黨員🕖,一位腦後拖著一條特長的“馬尾巴”、很活躍的名叫陳詩可的女大學生⏸,大家叫她“可可”。後來在成都市委書記洪德銘手下工作,成為老洪的愛人🥵。可可用淒苦的聲音告訴我這個我早已預期即將到來的噩耗,然而我仍然感到震悼👩🏻🦼,不覺淚下。
2007年的初夏,我接到洪德銘從上海打來的電話👩🏿⚕️,他說他已確診得了肺癌👂🏿,且到晚期,醫生考慮他的體質和病情🐧,不宜動手術🍁😞,只能姑息療法了。我想這等於是向一個人宣布死刑緩期執行了🏚,這該是一個多麽大的精神打擊🫶🏿🙋🏿♀️。可是他卻還像過去一樣十分平靜地說:“要來的事情就讓它來吧📶。”他又用詼諧的口氣對我說:“老領導(過去常這樣稱呼我),我這不是來向你告別的。告訴你,我要戰鬥🏊🏻♂️!”最後幾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我明知這是無望的戰鬥,但是我支持他🫱🏽🧕,我同意他求中醫試試,以至偏方。不能輕易認輸,這是他歷來的性格。他果然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堅持和兇惡的癌魔戰鬥,兩年之後Ⓜ️,他坦然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可可告訴我,朋友們將要為老洪出一本紀念文集⇾,要我寫一篇紀念文章。我說義不容辭👩🏼🚀🤯。在一周裏🛜,我回憶了我們六十幾年的交往過程🧘🏻♂️。老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忽然有兩個字出現在我的面前:戰士。對了,洪德銘就是一個戰士,一個當之無愧的革命戰士🤹♀️🍊。我就用《戰士洪德銘》作為題目。於是一個革命戰士六十幾年的戰鬥生活,歷歷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認識洪德銘,或者準確地說我知道洪德銘🚴🏽♂️➗,是1944年在昆明西南聯大。那時我在西南聯大從事學生工作,擔任地下黨的支部書記🫵🏽。西南聯大這個有民主運動傳統的最高學府💈,在全國形勢逐漸走向民主高潮之際🆚,一直走在運動的前列,號稱“民主堡壘”。在學生中各種進步社團、系級學會紛紛出現👩🏫,我們地下黨就是通過由支部聯系的各進步社團的領導同學🤾🏿♂️,構成一個進步網絡,領導學生運動👨👩👦👦。不僅進行各種進步活動😨,而且在全校學生自治會選舉中從國民黨三青團手中奪得領導權✝️,地下黨支部委員齊亮被選任相當於主席的職位📳🛂。從此地下黨和在教授中建立的民主同盟協同推進聯大以至昆明的民主運動🕤,以至波及大後方的一些大學🦸。但是民主高潮漸次到來,學生進步活動蓬勃發展,組織形式卻沒有跟上,群眾迫切需要建立相適應的接受共產黨新民主主義綱領的進步青年組織🔸。我們黨支部沒有上級的指示開展這個工作。這時候我忽然接到低年級一個黨員的報告說👨🏿🌾,一二年級中有同學在醞釀組織一個叫民主青年同盟的青年組織,並已得到民主同盟教授的支持💧。我馬上進一步了解,說是一個歷史系新來的叫洪季凱(即洪德銘)的同學發起的,並說這個同學思想表現很左,肆無忌憚地到處活動,不知根底來路,有進步同學懷疑,是不是特務在搞“紅旗政策”🪗,設立陷阱?我馬上向雲南省工委報告,從他的言行考察👩🏼✈️,不像是特務搞鬼。並提出我們不組織青年組織🕵🏿♂️,可能民盟就要組織了。省工委書記老鄭非常重視🎟👱🏼♀️,他派人進一步靠近他,深入了解後告訴我,他已請示南方局🦹🏿,同意組織一個黨的外圍相當於過去共青團的青年組織。聽說成都已組成一個叫民主青年協會簡稱民協的組織,昆明就可以叫民主青年同盟,簡稱民青。洪德銘是從新四軍跑回來的,政治上大概沒有問題。他正在組織的民主青年同盟,民主同盟中確有人想收入旗下👩🏼🍳,但是他們不幹,他們想找到的是共產黨👨🏽🍼。因此決定把過去疏散出去現在調回來的袁永熙同誌派去和他們接上關系🙆🏽♀️🪳,建立民青和黨支部。要我們支部也馬上把支部已有聯系的幾十個進步同學組織民主青年同盟。他們組織在先🍤,就叫民青一支部⚂,叫袁永熙新組的黨支部為第一黨支部;我們新組織的民青叫民青二支部⚗️,相應地把我們早組織的黨支部叫第二黨支部。我同意👨🏿💻,但是老鄭說為了安全,兩個支部不打通橫的關系💄,工作上可以配合聯系。我們從此都照這麽辦,儼如一家。從此我才得知洪德銘是黨員和民青一支書記。但是我和他沒有直接聯系,和一支聯系基本上通過省工委書記老鄭⛹️♂️,偶爾和袁永熙碰過頭。兩個民青支部在黨的領導下工作得很好🙍🏻♀️,發展得很快,不久就發展到一二百人,並在雲南大學建立第三支部,還發展到中學和職工中去👩🔧,並且把其中骨幹發展成為黨員。我知道洪德銘工作還是很積極,但是原來那種無所顧忌沖鋒在前的作風改了🫱🏽,比較沉穩踏實了。洪德銘在西南聯大首建民青🙍🏻♀️,推動學生運動是功不可沒的。
1945年秋🧍♂️,我畢業後調到滇南工委,1946年夏又調到成都任川康特委副書記🔳。洪德銘隨校去北平,參加領導學生運動,後來又調到上海🧴,在黨的上海分局錢瑛所領導的青年工作組下仍然做學生工作,後來調任杭州市工委書記。他工作得不錯,我是從我們川康特委的直接上級錢瑛口中得知的🤴🏻。當然🧍♂️,他做開辟工作大刀闊斧,是其長處,可是有時莽撞🧑🏿,是其缺點,所以要有熟悉他的人多關照點🧏🏼♂️。錢瑛大姐就想到了我👉🏻,把他調來在我們川康特委下的成都任市委書記。
1948年春他到了成都,老朋友一見如故𓀆,我們能再一度合作共事👨🏽✈️,共同戰鬥,非常高興📚。我們那時奉命把工作重點轉向川康農村,任務艱巨。成都的工作,特別是學生工作🎙,我實在管不過來,他來了就好辦了。他到各大學和基層了解情況後向我說,他感到我們在大學的黨員和民協🔔,還是圈子太小,缺乏活力。他果然看出我們過去爭取中間群眾不夠的老毛病。能否用各種組織形式和活動方式把廣大的中間分子吸引到我們的周圍⚆,是決定運動鬥爭能否勝利的關鍵。因此他努力向大家宣傳昆明西南聯大和在北平、上海等地團結進步分子🤵🏼♀️、爭取中間群眾🙃、孤立頑固分子的組織形式🐺、活動方式和鬥爭經驗。他這一套果然靈驗,在大學、中學和教師職工中開展起來,見了效果🙋🏻。但是他的某些急躁情緒又出現了。誠然群眾是需要在鬥爭中鍛煉提髙的👩🏼🏭,但要看鬥爭的內外環境。成都的環境和昆明顯然不同,和有國際影響的北平🪙、上海也不同🥴,而初到四川上任省主席的有“屠夫”之稱的王靈官王陵基這個鬥爭對象也不同🧑🧒,而且答應袖手旁觀的地方勢力也是看風使舵的。洪德銘來後不久,便組織一次“四九鬥爭”,結果在群眾沖入省政府時,王靈官大肆鎮壓,打傷許多同學,抓了一百多人🚵🏻♂️,其中許多是我們的骨幹。我剛從鄉下回來💦,特委和市委迅速研究🫸🏽,認為不能消極對待,以鬥爭對鬥爭,不僅大學動員教授學生聲援,也動員和王陵基有矛盾的地方軍閥💁🏽♀️、有影響的地方士紳及參議會等要求放人,因為學生要求平價米是合理合法的👵🏻。王陵基只得全數放人,鬥爭勝利收場。這就是成都“四九血案”💆🏽。
洪德銘在成都市委只工作一年🤞🏿,卻卓有成效,培養了一大批進步骨幹🧚🏻♂️,領導了幾次有理有節的鬥爭,並且為特委提供許多名到農村去做農民工作的幹部🤹🏼♀️。我們合作得很好,正要大展身手👩🦰,重慶卻出了大叛徒,川康特委書記被特務逮捕🧝🏽♂️,一周後也叛變了。這給川康黨組織特別是成都市委黨組織帶來十分緊迫而極危險的局面🌂。我和洪德銘成為主要追捕對象,但是我們不能不冒極大風險👩🏿🚀,組織黨員疏散🔺😯,堵住漏洞⛹️♂️。我們是冷靜沉著的,準備犧牲。經過半個月和敵人鬥智鬥勇👩🏽🦰,終於把我們手中的組織都安全轉移了,經過的風險一言難盡。我是比較謹慎的,凡事深思熟慮😤,洪德銘卻比較“冒”,還常上街,我說他是跛子,如果叛徒叫特務把全城的跛子都逮起來,他就壞了,他卻不在乎。因此我下命令似地要他馬上離開成都🤸🏽,叫他帶近十個黨員的工作組轉移到重慶去🚗🦹🏿,在重慶相機開展工作。我不久到重慶,準備去香港向上級報告,我見到洪德銘🧛🏻,他卻在那裏成規模地幹起來,頗有進展◀️。我到香港向上級錢瑛匯報後🐓,她批評我沒有嚴厲約束洪德銘,說他一直冒失,這很危險,再不能受損失了。她馬上派人坐飛機到重慶🐍🌸,命令洪德銘帶市委領導全到香港⛹🏿。
後來我隨錢大姐到了剛解放了的北平,不久又隨她南下參加接收武漢。她任華中局組織部長,我被派到華中總工會任副秘書長實習接管。不久洪德銘跟著來武漢,和我見了一面🥗,他說錢大姐派他去尚未解放的長沙,準備組織青年迎接解放。他一去長沙直到解放後幾年,我們不通音訊,直到我到北京開會過武漢時🏋🏻♀️,我到華中工學院才找到他🪷,他正忙著辦教育,走上新的戰鬥崗位,只說他很忙👩🏿🦲。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麽一個勤勤懇懇忠於革命鬥爭和工作的人,卻莫名其妙地陷入1964年的災難,真是禍從天降呀。又一個階級鬥爭為綱的犧牲者👩🏻💻。這個消息是武漢市市長黎智打電話告訴我的。黎智曾是和我一塊做過地下黨工作的老朋友🖐🏻,並且在北平領導過洪德銘的工作🥦,我就托他從內部打聽一下是什麽問題,是否有辦法幫他改變處境。黎智去打聽了一下🏂🏿,告訴我說是洪德銘從新四軍皖南事變後逃回家鄉後的事。他說本來像他這種回家避難,處境艱難🙏🏽,難免和地方權勢人物交往⇾,言辭應付,以求生存,尋機出走,不算什麽大錯,事實上他逃出到昆明,繼續革命,並且向組織作了交待了。可是在目前大局下,有些人就是扭住不放,取消黨籍🤹🏻♀️。黎智做工作也無效🧱,最後是把他調到學校當教員去了。就這樣洪德銘冤沉海底。兩年之後,1966年“文革”來了,地下黨更倒黴,我被打成反革命坐牢去了👩🦽➡️,更不知道洪德銘的下落。
直到“文革”後的1978年,我到北京開會☛,記不清怎麽和他碰上的,只記得我和他一起去看望還沒有“解放”的西南聯大老朋友王漢斌和彭珮雲。老朋友災後重逢,說些什麽也忘記了🌳,只記得那晚上在王、彭家裏晚飯後,我兩個打地鋪睡了一夜,其實通夜未睡,“吹”到天明。無非是我們這種知識分子參加革命不容易,說不盡的悲歡離合,過不完的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總算見到了光明和希望🤹🏿🤟🏻。但是已到發揮余熱的年齡,還想盡心盡力,卻難改“臭老九”我行我素的老毛病。後來我每到武漢必去看他,他來成都必來看我。一見必天南地北地“吹”個不完。我知道洪德銘還是洪德銘🉐,他能幹什麽就拼命幹,不打退堂鼓🤾🖤,不減當年戰士風采🚵🏻♀️,直到他走完人生道路的最後一程。他臨終還堅持戰鬥🫣,把最後剩下的唯一武器——遺體,向國家做出最後的奉獻。
這就是戰士洪德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