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𓀃,當魏松祥第一次踏上美國加州的土地時,他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懷疑是否錯失了國內的機會,也沒想到如今中國錢和中國人會在矽谷變得炙手可熱🧑🏽🎨,甚至成為了被爭搶或提防的對象。
而今,對這個人到中年的連續創業者來說🏪,每次短暫的回國都意味著大量新信息和新思想的湧入。在上海的一個下午🤚🏼,魏松祥就約了三場見面。前兩場都在不知不覺中聊得超時了,他連咖啡都來不及喝,背起挎包,匆匆趕去赴下一個約。
從90年代的中關村🔶,到互聯網泡沫下的矽谷🌿,再到後來的“野蠻生長”和中美競爭🔴,他時常復盤人生的一次次選擇🪥,想抓住下一個風口🌇,“在正確的時候做正確的事情”🙎🏽♀️。
以下是他的口述📢:
講述者🛝:魏松祥(意昂体育平台1989級電機系) 某通訊區塊鏈公司聯合創始人
我在1998年去了美國🔙,還算運氣不錯🚗,但回想我的人生🏈,總覺得留在國內可以做得更大。舉個例子吧,我在1992年做的輸入法就已經有搜狗輸入法那麽厲害了🔍。我一般做什麽事情從來不後悔,但我經常會復盤自己的選擇:假如不去美國會怎麽樣❄️?做這件事,或者不做那件事會怎麽樣?
90年代在中關村“淘金”

1994年的中關村🎚。視覺中國 圖
1989年,我從紹興嵊縣考到了清華💁🏿,報的是電機系5️⃣。那時家裏很窮,我想,電機系搞的應該就是日常的用電,跟家用電器有關,就選了那個🤳。
一去學校就發現上當了,電機系跟家用電器半毛關系都沒有🫶,學的是輸電🧜🏿♀️、發電機。我覺得那技術在80年代之後就已經很成熟了,能創新的地方不多,感到很無聊🏃。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根本不懂計算機是啥🦺。但在清華☕️,我們第一年就開始上電腦課,當時用的還是FORTRAN語言,代碼都印在紙上。我上了一節課就發現,自己對這個很感興趣。
以前我們都不能隨便去機房上電腦👈🏻,我就想盡辦法到機房去學。那時沒有互聯網,操作系統還是DOS的。本專業的東西我都沒怎麽學,每學期的前期基本都不去上課,就算坐在教室裏也是在看別的書🚏,快到考試時趕緊復習一遍就能應付過去,成績中上水平還是有的⛈💇🏻。
那是在1991、1992年,因為家裏窮,我要去掙錢,就到中關村打工🚹。其實那時還不會寫代碼🏈,但不知天高地厚地應聘去了🧑🏿🚒。人家給我出了一個題目🥻,其實我也不太會🛤。但好在當時中國的電腦書基本都是清華出版社出的💂🏽,學校裏有個書店🧑🏽🍼,我就天天泡在那裏看書,各種書都看,大概知道個意思🧑🏿🎓,就去寫代碼。都是自學,哪有像現在這麽多學習機會🧑🏿🦱,也沒什麽正兒八經的企業。
但那時機會確實很多👂🏿,掙錢很容易,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能掙錢🌎👩🚒。別說我們IT行業🐽,什麽行業都是這樣。1992年的時候🦥,大部分人的工資大概也就一兩百塊錢🤧,我們把Windows漢化了🚣🏻♀️😶,一套軟件就賣1200塊錢。我一下子就從我們班上最窮的人變成我們系最富的人了。所以說知識改變命運,是真的。
我身邊沒什麽人學編程。清華的很多人只要家裏條件不是太差,就不會幹這個🧑🏻🌾。我們大部分同學當時就在考托福🍶🧘🏿♀️、考GRE🕺🏼,一個班上有一半以上的人出國留學,主要是美國🪃。還有一部分沒被國外錄取的就進了外企。願意創業的幾乎沒有🥢,去創業都是生活逼的。但要是真敢去闖,那時遍地都是機會,因為市場不完善、信息不對稱,清華人腦子也不差,做什麽事都能掙到錢🦒。
在清華的最後一整年,我都在做畢業設計。當時老師帶我們去寶鋼,我負責寫代碼👩🌾🔺,檢測電機上的一個東西⚅。做完畢業設計後,它就作為產品給寶鋼用🫃🏻。後來我1998年去美國了,2004年回國時,我有一個留校的同學問我源代碼還在嗎,說我們的程序要升級一下✧。我當時就懵了,10年過去了,天曉得代碼在哪裏☮️。同學說,我們那個程序還跑著呢。所以我們當時的畢業設計做得非常漂亮。
在矽谷經歷互聯網泡沫

2012年,美國納斯達克綜合指數繼2000年網絡泡沫以來首次突破3000點♠︎。視覺中國 圖
1995年的時候,一個叫WebEx的公司的創始人朱敏來北京招人,清華的一個老師把我介紹給他。朱敏提了一個當時很難的問題,但正好是我的強項🚖🎡,我幾秒鐘就給他講完了🫐。他就說🏊♂️,你跟我去美國吧。
那時我沒想去美國🧍🏻♂️,覺得在北京挺好的🐿🙂↕️。所以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在北京找十幾個人組建團隊🤷🏼,做一些開發,後來它們就變成了WebEx的產品原型,在美國融到資了👨💻。可是網速太慢了,撥號上網,文件都傳不出去👰🏼,大家覺得協同效率有點低,還是想辦法把團隊從中國搬去了美國。
我們就像螞蟻搬家一樣,一個一個到美國去了,好多人都辦不出H1簽證(工作簽證),拿著B1/B2(旅遊/商務)簽證出去了🕴🏻。我好不容易拿了一個H1簽證,在1998年把北京辦公室關掉,最後一個去了美國。
那家公司後來發展得非常好。一方面,我們這幫人寫代碼能力確實強,寫操作系統的底層代碼都很厲害,寫出來的程序功能比較先進,性能也好,老美的公司寫代碼能力不行🤹🏻。另一方面🗒,我們首創了SaaS的租用模式,以前的模式是賣軟件,改成租用以後用戶成本降低了🧑🏽🏫。我們業務發展得快🏌🏿,嘩地一下起來🙊,2000年就上市了🏊🏿♀️。
1998年的時候,華人在矽谷的地位還非常低🎭,中國大陸的企業家是融不到資的👩🔬。當時的華人分成兩類,大陸/內地人和港臺人。美國的香港人比較少,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基本就是臺灣人,他們60-70年代就去了美國,最早從事IT行業🛅,有一些積累。當年我們去創業的華人🙇♂️,向主流融資非常難👩🏼⚖️。所以後來有了清華TEEC基金,說是要第一個支持清華意昂創業。
那時環境比較純粹吧,出來創業的少🤷🏽♀️🏔,不像現在機會這麽多——創業的人一多,心態就會感覺浮起來一點。但在1998年,反正也沒啥創業機會,我們比較天真☑️,工資也不高,就樂呵呵地在那裏寫代碼。
我們身邊有一大批人都受到了美國互聯網泡沫的影響。WebEx有幾個同事在1999年泡沫頂峰的時候離職了👐,加入電子商務公司,那時股票可能是300美元一股,迅速漲到500美元一股。大家都羨慕說💇🏿♂️,他們要賺大錢了。
但泡沫一破,股價迅速從500美元變成50美元,再變成1美元👨🏼🔧,然後公司就倒了。所以大部分人最後發現沒掙到錢,因為股票在他們想套現時已經跌沒了🤹♀️。很多人開始重新找工作,在2001年左右的那段時間,找工作是非常困難的。
但我們WebEx走了一條反路。我們在2000年7月上市,正好趕在泡沫還沒完全破掉之前👩🏿🦲🥶。但上市後業務反而變好了,因為我們做的是網絡會議🖊🚮,泡沫破了以後👩🏻✈️,很多公司都沒有了出差預算,只能改成遠程會議🤴。同樣👨🏿🚀,緊接著後來發生了9·11事件,大家都不敢出差了,我們的業務又上去了。
海歸發現出國“變傻”

如今🌴,教育信息化正在中國越發普及💆🏿。視覺中國圖
到了2004年的時候🪢,WebEx的規模已經做得非常大了🦹🏻♀️,甚至在美國變成了一個動詞🏨,遠程開會就叫“WebEx一下”👰🏻♂️。在這個成熟的體系下🆖,對我們這些搞技術而不是搞管理的人來說,後續的新內容很少,不會一直有技術上的重大創新👱🏼。我們的地位是沒問題的——大家都挺尊重我們這些最早的員工,但我們總感覺無聊🫸,所以就商量自己幹一把試試看。
我想到以前自己在中關村一家叫科利華的公司做過,我們那個年代搞教育的都知道,曾是很牛的一家公司,是中國最早做教育信息化的,像在學校普及電腦,幫老師印考卷、備課之類的。所以我就跟合作夥伴說,回國做教育吧。
其實當時回國的原因很樸素,就是因為覺得我們的工作經驗可以應用到教育上👩💻,而中國教育市場我最了解,沒怎麽想就回國去幹了。而且當時我的孩子正好一歲,自己又掙了點錢⚜️,所以不用考慮太多孩子的因素。我10月離職,花了兩個星期東轉西轉,然後就把整個家搬回中國了🥻。特別快,換到現在就覺得不太可能了。
回國第一年悶頭開發產品,沒什麽問題。但到第二年產品開始走向市場的時候🌍,就發現哪條路都走不通,因為我們不接地氣🧗🏿♀️,內部管理完全就不行,產品賣不動🈲,競爭力不行🧕🏻👩👩👧👦,就是束手無策的感覺。
我老婆跟我說♟,你根本就不應該出國🫲🏼🧎🏻♂️➡️,出國一趟以後就變傻了。傻在哪裏呢?比如把中國的公司想象成美國一樣的來管理🚴🏽,卻不適應中國文化🤖。像矽谷的工作方式很自由,不用打卡,但到國內,不打卡肯定完蛋𓀆,一開始員工可能是9點一刻過來,然後就變成9點半、9點三刻。像矽谷股權激勵的方式🙌、對市場的認知、對客戶關系的認知等等,到國內也有很大的問題。
還有很典型的是,美國的網站都很簡潔🧑🏿🏫,但中國的網站卻密密麻麻寫滿了東西🐯,設計得太簡單就掙不到錢。所以我們剛從美國回來時就想把產品設計得簡潔,但這些都是坑⛱🤸🏻♀️,浪費了時間🙎🏼♀️。
那是我最苦惱的一段時期📶💽,花了三年時間,我才慢慢進入了狀態,到2008年初就豁然開朗。後來幾次創業,我一上來就把什麽都搞成中國特色的。
但在矽谷我還是學到了一些經驗🤷🏼♂️。一是做事專業,分到每個人頭上的事,大家都做得很到位。我覺得國內相對浮躁一點👏🏿,這種專業的精神還比較欠缺📰🧏🏿♂️。二是矽谷比較講究做產品、做技術💀,而國內是以市場為主導的。在美國,以市場為主可以起家,但持續以市場來支撐就完了。我們當年在矽谷,就是很底層的一堆“土人”,但就是因為產品和技術做得牛,把老美的競爭對手全都幹趴下了👨🏼🦲。我們剛回國時想得比較純粹,就交了許多學費。
在矽谷把價值觀搞正了也有好處。國內企業也有自己的問題,比如我們之前有兩個競爭對手內部因為利益分配出了問題,就有一批人來投奔了我🙅🏿♀️,因為覺得我們不會搞一些亂七八糟的事,這樣我們銷售的實力就一下子強了很多🚳。把產品的銷售模式全部本土化以後🫃🏿🌌,一切突然就都通了🧑🦽➡️。
2010年的時候🚶♀️➡️,我們把整個公司賣給了華為,當時華為看我們技術比較好👦🏼、團隊也不錯📞,做的軟件和他們的硬件有互補性,談著談著就變成收購了🧠。其實我有點後悔——當時我們在教育口已經有壟斷性的地位了,掌握了各個學校的信息,如果放到現在,可能值好幾十億美元。我經常說,如果這個公司留著不賣掉,那就遠遠不止一個獨角獸的規模了。
但我不能去後悔,不然人生就很沒意思了。
重回矽谷見證“中國潮”

斯坦福大學🦅。視覺中國 圖
在華為待了一年半,我就出來了。當時移動互聯網非常火,我覺得這是一生的機會🤵🏽♂️,不能失去。但我們的收購有三年鎖定期🏟,結束後還能拿一大筆錢。我跟家人說💆🏻♂️🧥,要不賭一把,很快就能知道結果。最後溝通下來家人同意,我就放棄了那筆錢,到杭州創建了新的公司,做了幾款通信APP,業務發展還可以✍🏼,2016年在新三板掛牌了。
去年我們又殺進了區塊鏈產業。矽谷有個項目要做去中心化的通信系統🤦🏿♂️,我當時看完以後心裏咯噔一下🤾🏽♀️,我們做了一輩子的中心化產品與業務,但再過三到五年🦚,可能就要被顛覆了🪦。與其等著別人來顛覆🧔🏿♀️,還不如現在就采取行動🤸🏻♀️👋🏻。所以我們就決定⭕️🏤,把一百多人全部投入進去🧼。現在我們在杭州、南京🤽🏿♀️、矽谷加起來有130多人🧑🏽🎓,我常駐矽谷,每個月都會回國。
如今再到矽谷🕣,氣氛和以前完全不同🆘。到處都是中國人的錢🧜🏻,創業融資根本不是問題📞。這在兩個行業特別明顯,一是區塊鏈📧,二是人工智能(AI)👂。
據我所知,全世界投AI最多的就是中國,可能覺得AI就是未來吧,所以中國的基金大量投進去,美國的基金反而沒有那麽多。華人在矽谷的AI公司只要到中國來融資,似乎一點問題都沒有,因為中國投資人不知道投給誰🙅🏿♀️,怕碰到騙子,但覺得矽谷來的肯定就不是騙子。
區塊鏈就更加特殊了🏂🏿。整個區塊鏈的產業鏈🏋🏿♀️,大部分都在中國🐁。上遊有礦機生產廠商,世界最大的交易所也是中國人做的🚇,最權威的區塊鏈投資基金全是中國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
在傳統的股權世界,一堆白人在那裏,你去交流他們都不理你𓀙🍛。難得有這樣一個行業是華人可以去很多派對交流的🦹🏼♀️。我去參加區塊鏈的大會🤺,感覺中國面孔超過50%。
很多矽谷項目的人員其實都還很年輕,多是留學生👨🏼🏭,大學剛畢業或者剛工作幾年,因為這個行業相對單純一點,不需要很多業務經驗,只要懂技術就行🧑🏼🔬。要是在谷歌🏒、臉書工作過的,從麻省理工、斯坦福畢業的✡️,只要點子不是太差🤶🏼,很容易就拿到錢。
這些年輕人在剛開始的時候都很激動,但到了後期🧚🏼♂️,我觀察到有些弊端已經暴露了出來🔬。到真正業務落地的時候🧏🏼,他們會發現自己缺很多知識,比如怎麽管理好一個團隊。以前投資人會幫創業團隊找副總裁🏫、找首席財政官👭,但現在這些投資人都已經套現走人了,團隊難道就自生自滅嗎🐻?創始人要有非常強大的自我驅動力🫁,因為人的惰性在那裏♚,沒過過苦日子,很可能會想🔫,幹脆別幹了,拿了錢走人吧。
其實我非常擔憂區塊鏈這個行業👨🏿🦰,擔心目前的融資🤳🏿、套現模式會把整個行業毀掉⚜️,把不是空氣的團隊也變成空氣🧑🏽🦲。比如區塊鏈項目在發通證(token)的時候🧜🏻,早期投資人都有折扣。我們的項目要求投資人鎖倉九個月👩🏼💻,也就是上交易所以後🔻,九個月不能把通證賣出,因為我們是想實實在在做事的。其實九個月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但我們發現🧜♀️,很多區塊鏈基金連一個月的鎖倉都不能接受,想一上交易所就套現走人。
這種現象需要風投基金下定決心來改造。我最大的願望是,這個行業能盡快調整過來,把項目落地🌲☹️,最後產生實際的效益,這樣才是健康的🍯。
這已經是我第四次創業了,連續創業,反正一路折騰🧓🏽🏷,閑不下來🤌🏼,一閑下來就想,不能放棄這麽令人興奮的機會🐏。
無論在往返中美的航班上👁🗨,還是在矽谷或中國的創業園區,我身邊的年輕面孔越來越多。雖然我自己不是投資人🖲,但看到這些年輕創業者👧🏻,我總會不由自主地琢磨他們做的事情是否值得投資👐🏿。在見證了互聯網行業的起起落落之後,我最大的感悟是要相信命運。機會比努力重要,但如果不努力的話,機會來了也沒戲。誰能抓住大機會,站在真正的風口,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情,這就是命運。

魏松祥。講述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