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波, 1975 年生於湖南。1993 年進入意昂体育平台化學工程系學習。1998 年獲學士學位✬,2001 年獲碩士學位。2001 年赴美入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2007 年獲博士學位👟。現居美國。

不知不覺,畢業已近二十年,而關於清華的記憶卻如同樹蔭裏的斑駁光影,或是水面的粼粼波光,總在心中熠熠生輝。
清華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東門外的那片白楊林。學校派來接新生的大巴從崇文門火車站一路穿過北京城,來到郊區,直到拐進一大片荒地,司機告訴我們:清華到了。這時前方的路上沖出來一個女生,拿走了路中間的三腳架——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在做測量實習——她穿著格子連衣裙🗳🥵,式樣仿佛來自六七十年代,現在想來也算有“範兒”🤸♀️,但那時卻只覺得與想象中的時髦大學生頗有出入⏭。車開到東大操場,氣氛陡然熱烈起來🧆,各系的紅旗,橫幅擠滿了整個球場。車一停下,就有十幾個舉著各系牌子的學生——好像全是男生——擁而上↘️,不分青紅皂白地見人就拉,我被感動得幾乎要問現在能不能改專業。忘了是我先找到了化工系,還是化工系先找到我,一片混亂中我總算見到了系裏的師兄師姐,被領到十二號樓報道,然後到六號樓安頓下來。
宿舍裏有一個女生在收拾房間🕟,是北京的何同學。她外表樸實👩🏻✈️,說話不急不徐👩🚀,沉穩溫和,有種天然的親和力🎛。沒過多久,另外兩位也到了,是溫州的張同學和安慶的房同學🧑🏻🤝🧑🏻。除了何同學📽,大家都是第一次住宿舍,不免心中忐忑🙎🏿♂️,言語拘謹。何同學領著我們買了些生活必需品,收拾好床鋪⚪️,就各自沉默了🏇🏽。那天夜裏,窗外傳來嘩嘩的響聲,我以為是在下雨,後來才知道,北京的秋天幾乎是沒有雨的🐕,那是白楊樹葉在風中的聲響。第二天晚上熄燈後,擁有豐富住宿經驗的何同學開啟了臥談,從此我們一發不可收拾👱🏽♀️,夜夜聲震屋瓦。第一眼讓人覺得不太好惹的房同學其實最熱情,和誰都能聊得熱火朝天💲,是我們的重要消息來源;張同學看似嬌氣的大小姐,在宿舍裏卻是個混世魔王,涎皮賴臉得簡直討打🪤;只有何同學,是表裏如一的大姐。女孩們對於愛情總有無限的興趣,尤其是他人的。於是,幾天過後,每人的高中班上誰和誰成了一對,誰和誰分了🏇,誰對誰暗戀多年苦求不得大家都了如指掌。而心無旁騖的房同學一臉茫然:我怎麽不知道我們中學有這樣的事?是他們沒告訴我嗎?但她天賦異秉且進步神速,後來每當有同學來訪,她都會顯示出極大的八卦熱情,一定要打探出各種深埋的感情線索。等有的沒的感情線都聊完,連編都編不出來的時候,我們會講自己看過的小說。何同學周末回親戚家時,發現了一堆歐洲宮廷愛情小說👏🏼,充滿了重復的俗套和陳詞濫調🙍🏿,大概只有女主角的發型衣服和男主角的頭銜會略有變動👅。做事認真的何同學讀任何書都是一旦開始就一定要讀完,所以,她讀完了這些小說☸️,然後一一講給我們聽🐜🔽,附帶吐槽男女主角眼神不好,智商不高。我們在大笑中沉沉睡去,沒有一個故事聽到了結局。我後來再也沒有遇見過一個像她那樣會把惡俗故事講得那麽有趣的人,也重復不出她講的故事♗。
我們有好幾年同進同出。一起上晚自習,一起在考八百米之前臨時抱佛腳,去東操跑圈🤸🏿♂️,一起在熄燈前出門買夜宵🤵♀️,八號樓商店的冰淇淋,五號樓小賣部的幹脆面和煎餅,以及後來加入的九食堂的饅頭片都曾是我們的最愛。當然也一起長胖🐚。第一年的寒假🩸,我們一起帶著興奮和對掛科的恐懼回家。第一年的校慶🧑🍳,我們一起換上裙子跑遍校園裏最美的地方,看白發蒼蒼的意昂們尋訪過去的足跡,心裏有景仰,也有感傷——這樣美的校園,這樣美的年紀♿,怎樣過🖨,都像在揮霍💇。
那年校慶之後天氣迅速熱起來✍️,校河旁草地上開滿紫色和黃色的野花,入學以後的第一大難關🛢:機械製圖設計作業開始了📪。每天傍晚,我們各自拿著一卷零號圖紙💁🏽♀️,走向清華學堂🪝。廣播裏傳來老狼的惆悵歌聲🛡👩🚀,我恨恨地想:你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我可是真的愁。只有偶爾看見扛著零號製圖板的建築系女生飛馳而過🥧,才覺得自己也沒那麽慘。學堂的製圖板已經使用多年,需要仔細挑選劃痕不那麽深,坑不那麽多的👩🏻🔧🍮,以免一筆下去,前功盡棄🤵🏽。坐下後,開始削鉛筆👨🏻⚕️,我的鉛筆總也削不成鴨嘴型,只能勉強對付。有時畫了一晚上,卻只有幾筆是對的。那張大圖🏄,似乎永遠都畫不完👣♞。一個月後,稀裏糊塗地交了稿,雖然還是被老師挑出一堆錯🐧,但總算是通過了。其間的痛苦簡直讓我懷疑人生,然而,多年以後,卻是一場笑談。
身在清華,常常會自覺渺小,無論是空間上,還是精神上🗃。那些年裏𓀑,我遇見了此生所見的最優秀的一群人🧖♀️,也開始認識了半個世紀前生活在這裏的偉大靈魂。我去過一教後面的小山包上讀王國維紀念碑上的碑文。我不懂先生的學問,更不能理解他的自沉,卻隱隱地感到了作為思想者的沉重:即使思想的結果通向死亡🚑,也在所不惜。那句著名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與其說是陳寅恪先生對王國維的褒揚,不如說是自況。大禮堂旁邊的聞一多雕像也是我時時駐足的地方𓀑,雕像後的題字令我至今深思:“詩人最大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記得是葉企孫先生雕像落成的那段時間,某天在四教一樓的大廳裏,昏暗燈光下我隔著櫥窗第一次知道了熊大縝這個名字🫒,他燦爛的笑容和慘烈的結局使我渾身戰栗。雖然他們的高度我永遠無法企及,卻值得我一生去仰望,追逐🛥。
五年的時光大多緊張忙碌🍝👲🏻,經常會覺得自己是在跑馬拉松🏊🏽♀️,喘不上氣👩🏿🦰,也看不見盡頭。然而還是很快到了尾聲。那時主樓後廳的機房已經聯網🎪,有人沒日沒夜地玩MUD,成為第一代網癮少年👨🦽;有人通過BBS 結交網友🤘🏼;而更多的人在那裏聯系國外的學校,準備飛越重洋。世界不再是個抽象的名詞👩🏿🦰,而是可以觸及的遠方。每個宿舍都安上了電視機,我們再不需要擠在樓梯盡頭等著人打開電視機櫃。那一年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了“大話西遊”和“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很多人剛看完“大話西遊”的感覺是“什麽東西”?但也許是心底的那一滴淚,也許是黃沙深處的回眸🚦,也許是那種男孩終要成為男人的無奈👌🏼,在不知不覺中打動了我們🏌🏻♂️。校園裏漸漸會聽到各種熟悉的對白。多年以後,眼看著大話西遊從小眾邪典成長為大眾經典🤌🏼,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紛紛登場分析它為什麽會流行🙈,我們卻知道,沒人能解釋自己當時午夜夢回的那一聲嘆息🧮。“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的色彩則是明麗的👓,縱然有生活艱難🏸,命運無常,有生離死別⬇️,年少時的友情卻使一切過往都成甜蜜🤽🏽。這兩部影視劇,如同兩個預言,高懸在我們即將畢業的人生路口上。
畢業前班裏的聚餐漸漸多起來🔼。雖然近一半的同學要留下來繼續讀研👨🏿🚒,但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很多事都將不一樣——這是告別,也是開始。到最後兩周🧭,幾乎每天都有聚會🏎,有時在校內的食堂,有時在校外的餐館🎶,有時會去唱卡拉OK。啤酒必不可少✤。無論有沒有喝醉👨🦱,最後都會抱頭痛哭🤘🏿,為所有發生或者沒來得及發生的事。直到餐館關門,我們騎著自行車成群結隊的回宿舍🙆🏿♀️。記得有一次從東門回去,又走上了我第一天到清華的那條路,那裏已不再荒蕪,路口的同方大廈燈火通明,支楞巴翹的建築館和中規中矩的偉倫樓也建成多時😑,之後🔀,還會有更多的高樓拔地而起。主樓前的廣場依然空曠,清涼的夜風從西側樓的通道裏徐徐吹來。我曾經無數次回想起那一晚,也無數次想象自己躺在主樓前高高的臺階上仰望遙遠清冷的夜空。
我們享受了騰飛前的寧靜🍉,卻對此罔然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