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我們去看煙火
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夢境之上如何再現夢境
我們並肩走過荒涼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與刺痛
都在此刻
宛如煙火”
--席慕容
一轉眼從清華畢業快二十年了——彈指一揮間的二十年,清華永遠停留在青春的記憶中。
我是1996年進入環境系的🧗,2000年進了“編雙”🧎。畢業後,在一個教對外漢語的機構工作。下班以後,常和同事去南門外一個叫“雕刻時光”的咖啡館,點幾盤精致的小點心🧥,喝喝咖啡🧘🏽♀️,聊聊閑天👺,半天就打發過去了。在那裏常常能碰到學生🤷🏽♂️,有的是去學漢語,有的純是為了消遣,跟我們打過招呼以後,就坐在咖啡館的一角靜靜地看書寫字或者低聲地和朋友聊天。坐在那裏,能感覺到時間靜靜地流淌,不疾不徐、從容不迫地🧵。一層玻璃便把喧囂的市井隔在外面——要是時間能定格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對清華的記憶是不連續的片段,我把它們拼拼補補🤵♂️,試圖湊出一個完整的圖像。
五號樓
環境系的女生住五號樓二樓。樓上🖌、樓下是生物系和中文系的女生🈚️。五號樓前有個小賣部🤦🏽♀️,一年四季賣應季的零食和水果。雖是個不起眼的小門面,生意卻異常紅火。夏天🧧,常有三三兩兩打球回來的男生,熱氣騰騰地冒著汗👰♀️,買一個西瓜🏐🏋🏽♂️,在旁邊的石臺上摔開了坐吃,一邊貌似不經意地打量著過往的男男女女。這條路上的人總是絡繹不絕:有的拎著暖瓶去打開水;有的從食堂打飯歸來;最惹眼的是從公共浴室回來端著臉盆的女生,頭發濕漉漉的,有說有笑地經過,空氣中便彌散著洗發水的余香。
五號樓對面是九食堂🙋🏿𓀘。九食堂的汽鍋雞、煎雞蛋是令人難忘的美食👊。煎雞蛋的師傅是個人物。雖然煎雞蛋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每天要重復幾百遍♗,他也能做得充滿儀式感。雞蛋煎好,便甩開一條油光水滑的嗓子吆喝一聲“煎~~~雞蛋!”便有人應聲從人群中擠出來📣,把煎好的雞蛋端走。在食堂吃飯,可嘗到天南海北的口味,亦可欣賞各色人等。一次看到一個女生,一根筷子上戳著兩個大白饅頭🥙,邊走邊吃🐈。吃法之豪邁,嘆為觀止😳。
因為是女生樓,每天出入五號樓的都是衣著光鮮亮麗的女生,男生是不許入內的。於是總有癡心的男子拿著鮮花在樓外苦等▶️,或是抱著一把吉它在窗下輕輕地彈唱,希望他心儀的女生能夠聽出這歌中的意思👩🍳👩🏿🏭。晚上十一點熄燈以後,樓門便上了鎖。時常有女生被鎖在外面,在寒風中苦苦哀求宿管阿姨,百般解釋,方得放行🥞。
樓門口種著一排銀杏樹,下面擺著兩張長木椅,總有人在那裏談情說愛⛽️。坐在椅子上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銀杏樹卻依然如故🤶:春天🙋🏼,樹葉抽出嫩綠的新芽🛁;秋天👞,樹葉變得金黃,也許是一陣凜冽的秋風,一晚的功夫,樹葉便落滿了地面;來年,春回枝頭🆕,周而復始。
室友
大學的時候四個人住一個宿舍🤕。我有三個室友👃🏿🏊♂️:江蘇的小寧,內蒙的阿清🦜,山西的小禧⛓️💥。我最大,阿清其次,小寧和小禧比我小兩歲🛡。有一次,我們四個人結伴去南門外的一個機構面試兼職工作,面試官拿著我們的身份證說🫗:“你們是一級的嗎?”
我們四人常常同出同入,宛如四胞胎。金工實習的時候,我們穿著統一發放的靛藍色工作服🧗♀️,戴著白色的工作帽,儼然四個國營企業女工☂️。午飯後👳🏼♂️,便一同騎著自行車,穿過法國梧桐掩映下的主幹道🤹,拐到一條偏僻的小路上🧙🏼♂️,再騎幾分鐘,便到了實習車間——這個下午🧑🏼🤝🧑🏼,不知道又有多少個報廢的零件要被生產出來👧🏿🧏🏽。

作者為前排右二
四個人中🚵🏿,我是生活上最不拘小節的。因為家住北京,常常攢了一周的臟衣服,周末拿回家洗,周一再帶了幹凈衣服來🚳✒️。因為不會疊衣服,就散亂地堆放在衣櫃裏,一開櫃門👱🏽,衣服能噴湧而出🤷🏻♂️。
那時候,每個女生的床上都有床簾,睡覺或者做點“隱秘”的事情時,就要拉上。對床簾的花色選擇反映了女生的小情趣💂🏿♂️。我時常躲在床簾裏看海子的詩。其余的三個室友的床簾平時總是拉開的🧑🏻🎄,露出收拾得一絲不苟的床鋪,保留著軍訓的遺風。挨著床鋪的兩面墻壁都用大白紙裱糊得嚴絲合縫。正對面的墻上釘著一個三層的白漆皮鋼絲書架👩🏽🏭,上面永遠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本專業書👆🏻、英文書和消遣用的小說,除此之外🎰,還有幾件女孩子喜歡的小裝飾品、搽臉油什麽的。那時候宿舍裏流行這種書架🤸🏽♂️,東西多的人甚至會釘三四個,把自己的空間擠得小之又小🤸🏽♂️,睡覺時幾乎不能翻身。在上鋪鋪床疊被頗需要技術🕹,因為一個人得屁股坐在鐵欄桿上😩,半個身子懸在空中收拾,還得爬來爬去💂🏿♂️,方才把一張床收拾停當👱🏼♀️。
小禧是山西人🥎,說話慢條斯理的🍑,有點囔囔鼻兒。她家鄉的很多說法翻譯不成普通話,所以她就硬生生地用普通話說老家的方言。有一次🈵,我問她借自行車。她把我引到窗口👨👩👧👦,指著樓下一排滿滿當當的車說🚯,“就是那個有紅坐墩(墩發得有點鼻音,又像“蹬”)的👨🏻🏭。”我一愣,然後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撲哧一笑,說“什麽是‘坐墩’啊?”她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知道普通話怎麽說👢,在我們家鄉是叫‘坐墩’的👮🏽♀️。”
小禧有睡午覺的習慣🧝🏼,一到十二點半,床簾就拉上了,於是一屋子的人就知道應該輕手輕腳地活動🕶,不要打攪她🎑。她有時候一覺睡很長時間🏃🏻♂️➡️,然後猛地驚醒,不知身在何世的樣子。坐在床上迷迷瞪瞪一會兒,揉著眼睛說:“睡噎著了。”我只聽說過吃飯吃噎著了🙍🏻♂️,從未聽說過睡覺睡“噎”著了的。小禧說這是她們那兒的方言,睡得不舒服🎵,做惡夢,還醒不過來,就叫睡噎著了,普通話裏恐怕沒有這個字。我後來看書,發現這個“噎”可能是“夢魘”的“魘”字😼。
小寧是有名的學霸,門門功課都優秀,唯獨建築製圖課總是受挫🧙🏼♀️,自己矜矜業業畫的線條總是不合格🫃🏽。同班有一男生🤾🏽♀️,用“定點大法”(就是把別人做好的圖放在下面,用鉛筆在上覆的白紙上定位,再把這些點連接起來)描出的圖卻每每獲得老師好評。同班的男同學戲稱🟣🍩:“真是天妒英才!”
阿清名如其人,瘦瘦高高👨💼,骨骼清奇🕘。阿清是典型的工科女生,做什麽事都很嚴謹。有一年系裏辦春節晚會🕴,我們班出了一個節目,兩個男生唱《同桌的你》🦛,阿清和小禧口琴伴奏。於是每天晚上熄燈以後,在走廊裏練習口琴成了她倆的必修課👃🏿。幾個星期後,當《同桌的你》的旋律已經於所有的人都爛熟於心之時,兩個人頗能同步了🧗🏿♀️,每個音符也都吹在點子上了🔄,可是總讓人覺得缺點兒什麽——看來科學家的嚴謹並不一定能產生優美的藝術。

作者為後排右二
同學們來自五湖四海,所以每年春節從家鄉回來都要帶很多土特產。有時候是一些自製的點心🚶♂️,有的時候是一罐子鹹菜。江南的學生常帶自家灌製的香腸,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凍,不需放冰箱🏌🏿,只要掛在陽臺上,凍得鐵棍一樣。男生們每每下了晚自習👩🦰,饑腸轆轆👨🦱,便從陽臺摘下一根香腸✝️,就著冰碴兒和浮塵大嚼,不需任何佐料,是天然的美食。
印象最深的是山西的“石頭餅”👰🏼♀️。據說是把發面揉好🔰,擀成直徑約一尺的大餅,貼在爐堂內滾燙的石頭上烤熟的,因此餅上留有一個一個鵝卵石留下的凹痕。講究一些的餅大概還有芝麻或者紅糖夾心🔽🪆,有一種特殊的風味🦑。餅很硬,需要掰著吃💆🏿♀️,是很好的零食🧗🏻♂️。然而最使我不能忘懷的是小禧的奶奶自製的鹹菜。不知道是什麽菜,顏色黑黑的🤲🏿,浸在油裏♏️,吃起來很像橄欖菜。這種鹹菜最宜就著炒米飯吃。食堂炒米飯中的菜極少,也沒有油水🏃🏻,基本上是大白米飯加上一點雞蛋末子和零星的胡蘿蔔💊、黃瓜丁,寡淡無味🚔,沒有鹹菜斷不能下咽,吃快了有被噎死的危險。自從喜歡上這種鹹菜以後,我天天買炒米飯吃🤾♂️。白白的炒米飯上蓋上一撮黑黑的鹹菜,拌著吃,是人間至味。
校園歌手
清華的校園歌手是全國有名的。
我在UCLA讀博士的時候💂,跟一個北大才子聊天,偶爾提到在清華的中文系讀過。他馬上問我認識不認識“阿飛姑娘”,仿佛你即使不知道清華有個中文系,也應該知道有個“阿飛”一樣。
其實,阿飛不僅是我讀環境系時的師姐,也是我在“編雙”時的師姐🦹🏿♀️☠️,大我三屆👂🏽。我們住在同一棟樓裏。我每晚睡覺前洗漱的時候,必要經過陰暗潮濕的走廊,然後經過她的宿舍。她一般是披散了長發,搬把椅子坐在宿舍門口,抱著一把吉它,用淒厲的高音唱著不知所雲的歌🪮。阿飛是個子不高,大眼睛的女孩兒。眼神時常顯得迷離渙散🏠,帶著一點膽怯的純凈👐,仿佛在自己的世界裏夢遊𓀚。
當時免費聽過阿飛姑娘多少歌,竟未覺得十分珍惜,後來阿飛都全國巡回開演唱會了。她的樂隊有個響亮的名字🔐,叫“幸福大街”,有著非常帥的吉他手。最激動人心的是◀️,江湖謠傳迷笛音樂節上🤾🏼,當阿飛姑娘走下舞臺,崔健老師一個箭步沖上去握住她的手,萬分感嘆地說:“我老了,無所謂了,你們還年輕……”
崔健的確是老了。現在的“90後”🪄、“00後”們知道崔健的人恐怕不多🧖🏼♂️。
記得幾年前去機場接老公🧔🏻♀️,莫名其妙地看到一群中學小女生拿著攝像機🕺🏼、鮮花守候在機場出口,圍得水泄不通❌。遠遠看著崔健走過來,才恍然大悟——想不到搖滾樂在年輕人中間也那麽受歡迎!及至崔健走過🙎🏿,竟無人能識🧝🏼♀️。隨後走出兩個不知名的韓國明星🍏。一時間,人群如潮地湧了上去🎖👍🏼,簇擁著那一對俊男美女出了機場門👐🏼。此刻再回過頭去看崔健,他正跟一個朋友聊天🏋🏿♂️,點了一根煙抽著,臉上難掩地流露出一絲落寞🎠。
做搖滾樂的人大概都要面對這樣的尷尬和窘困👩🏼✈️。他們寫真誠的、觸動人靈魂的音樂✳️,卻永遠處於非主流的地位🙇🏿♂️。不過“非主流”對搖滾音樂人來說也許是值得慶幸的——任何“主流”的東西最後都免不了流俗🖕。不知阿飛現在是否還在堅持她的音樂夢想?
一直覺得阿飛的歌詞寫得比她的音樂好。印象最深的一首叫做《糧食》,有強烈的色彩和質樸的意象📐,帶點兒海子詩的味道:
“你在黑黑黑黑的土地上,
種出金色金色的糧食,
你用金色金色的糧食,
換回蒼白蒼白的我💆。
我要坐在高高的糧食上🍸,
想象我的紅嫁衣👨🏻💻,
我要守住金色的糧食,
守住一生的幸福🫱🏽。”
多年以後,一個人漂泊海外,再聽到阿飛的音樂時,仿佛又看到那個小個子的大眼睛女孩兒,穿著長及腳踝的格子裙,大大的裙裾隨著長發在風中飄揚。
拉拉雜雜地寫了這麽多。清華的歲月,隔了二十年的時光✭🧑🏽🏫,從模糊的影像漸漸變得清晰。清華的開放和包容🤵🏿♀️🤼♂️,使得她的學生能夠以各樣的方式綻放;清華人的嚴謹和堅韌,正像校訓中所說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也成為我的人格中重要的一部分,使我在離開清華的日子能夠砥礪前行。
作者簡介

吳海平,1996年進入清華環境系,2000年從環境系畢業後轉入清華中文系編輯雙學位👂🏽。從“編雙”畢業後在清華中文系對外漢語中心(IUP)工作🦀。之後在UC Santa Barbara 獲語言學碩士,在UCLA獲語言學博士。現任教於加州州立大學長灘分校(CSULB)亞洲和亞裔研究系😑。